2012年8月10日星期五

[古代]朱輕 - 最最寵【單】

【內容簡介】

如果寵,可以讓她笑讓她嬌,他只想更寵;
如果愛,可以讓他寵讓他疼,她只想更愛。

七歲那年,梁曲是牙婆子手中最難脫手的丫頭,
又瘦又黑,更不用說她那畏縮又膽小的性子,
怎麼看怎麼不討喜,哪個大戶人家想買?梁曲知道,
如果她不想被賣到窯子去,梁府是她最後的機會,
不然她怎麼可能敢膽大的求眼前俊美如仙人的少爺。
雖然他看來病得不輕,咳得臉都發白了,但她知道,
他是好人。梁池溪,能文擅商,可打出娘胎就是個病秧子,
活一日便貪了一日,直到那丫頭出現,他讓她隨他姓,
給了她名,除了她的賤籍,帶她認字吟詩,習武從商。
梁府是天家欽點商戶,富可敵國,為了至愛,他的父親散盡家產,
高攀了母親,而他對梁曲的寵愛卻是日日想著,怎麼幫她,
找個最好的歸宿,如果哪天病弱的他不在時。
誰知,天算不如人算,一碗補湯,壞了他的全盤計劃,
壞了他家梁曲的清白,一夜糾纏出他硬生生藏在心頭的情意,
只是他想娶,他的梁曲卻傻得說,她只想當少爺的丫鬟。

 第一章

  曲兒第一次見到少爺時,年方七歲。

  她梳著粗糙的包包頭,半新不舊的夏裳,站在一群比她健康、比她高大的女孩子裡,瘦骨嶙峋的毫不起眼,她一直低著頭不看任何人,黑黑瘦瘦的小手拚命地拽著自己的衣角,一手濕冷。

  「這個太小,一團孩子氣,上不了台面。」一道冷冷的女性嗓音帶著明顯的嫌棄。

  「二姨奶奶,您別瞧她小,可手腳靈快,活兒都會做,再說她便宜呀,只要五十錢……」

  「你這牙婆子可仔細聽著,我們梁家是那種小門小臉,買個下人都要省錢的人家嗎?」清亮尖細的嗓音帶著嚴厲的語氣,二姨娘的丫鬟海棠,迅速地打斷了牙婆子未竟的話語。

  曲兒幾不可見地縮了縮肩膀,頭垂得更低,軟黃的髮絲無精打采地從肩後滑到前面,碎碎地散開來。

  「是,是老婆子的不是,都是這張臭嘴,惹二姨奶奶不痛快,該打!」牙婆子賠著笑臉,伸手打自己的嘴。

  「行了,你這老貨不要在這裡丟人現眼。」一旁的婆子實在看不下去,出聲止住了牙婆子不合宜的行為。

  「是是是。」牙婆子臉笑得像是開了花。

  屋裡再度安靜下來,只有屋外院裡樹上的蟬還在不知疲憊地叫著,撕心裂肺。

  丫頭、婆子,滿滿一屋子的人都斂聲屏氣,靜靜地等著那個主事人作決定。

  曲兒不發一語,腦海裡不斷地響起那段,她這輩子都不可能忘掉的對話……

  「曲兒,你別怪娘狠心捨了你,要怪只能怪你命不好,投生到我的肚子……」

  「哭什麼哭,老子的賭運都是被你這娘們給哭衰的!誰讓你生出來的就是賠錢貨,老子早賣早賺點!」

  那個她稱之為爹娘的人,說賣了她,弟弟可以有飯吃,所以她被帶到了牙婆子家裡。

  「這個又瘦又小不好賣,且打扮打扮拿去試試。」

  於是她又被帶到了這座大宅院,跟一堆女孩站在這裡,像牲口一樣被人挑來撿去,嫌棄一番。

  不緊不慢的茶碗輕碰聲傳來,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曲兒從來都沒有聞過的淡淡香味,似果似花,事實上,從進到這座大宅院之後,她就覺得這裡的一切跟她的世界完全不一樣。

  這裡庭院深深,走不完的院子,穿不完的廳堂,這裡的人一個個眉眼精緻,舉手投足都跟村裡的人不一樣,這裡是她連作夢都沒有想過會進來的地方。

  可她卻無心欣賞,手心發冷,嘴唇發苦。

  半晌,最初那道冷冷的嗓音終於又再響了起來:「我瞧著這幾個……」塗得分外鮮艷的朱紅丹蔻輕輕地拎著茶蓋,撇去碗裡的茶沫,眼兒冷冷地掃了掃,「倒是好孩子。」

  牙婆子是多精明的一個人,別人一抬眼她已經知道是什麼意思了,一點都不意外,點中的都是這群女孩子裡最最清爽出挑的,她立刻笑瞇了眼,「是,二姨奶奶真是好眼光,這些個姑娘都是身家清白……」

  「行了,廢話就不必多說。」又是海棠那道清亮的嗓音,打斷了牙婆子的自吹自擂,「我們姨奶奶可沒工夫聽這些。」

  牙婆子馬上住嘴,她吃這行飯,自然知道大宅院的規矩,何況這裡是梁家,是他們大安城最古老、最尊貴的名門望族。

  「少爺,你覺得呢?」冷冷的聲音在說出這句話時,語氣裡的冷意退得乾乾淨淨,變得溫柔無比。

  室內一片安靜,沒有回應。

  等了半晌,方素馨的嘴邊浮起淺淺的微笑,看了眼自己的貼身丫鬟一眼,海棠立刻會意,清亮的嗓音在房間裡分外清楚:「這幾個就留下吧。」

  「謝謝姨奶奶,謝謝姑娘。」牙婆子笑得見牙不見眼,想到做成這筆大買賣,又有不少銀兩入袋,高興到不行,伸手示意自己的人將那些未被挑中的女孩帶出去。

  當那只粗壯的胳膊朝曲兒伸過來時,她渾身顫抖地一激靈,猛地抬頭,陡然生出一股勇氣,往一直垂著的厚簾邊跑去。

  「還不捉住她!」眾人都被她的突來之舉給嚇到了,二姨娘方素馨到底見多識廣,很快就回過神來,一拍椅子扶手厲聲說道。

  站了一屋子的丫頭、婆子慌了神,齊往曲兒奔過去。

  「少爺,求求你買了我吧!我一輩子都會感激你,乖乖聽你的話!」曲兒眼裡含著驚慌的淚水,手指捏著那厚重的簾子,到底沒有膽子造次,只敢隔著簾子,抖著嗓子哀求。

  她年齡雖小但不笨,她知道,裡面的這個人,才是真正可以拿主意的。

  裡面依舊一片安靜。

  「死丫頭,你不想活了!」牙婆子到底做慣這種事,搶在眾人前一把捏住了曲兒細瘦的肩,像拎小雞一樣一把拎起她來,「看我回去不剝了你的皮、煎你的骨!你敢給我惹麻煩,你且等著……」

  「少爺,求求你,我一定聽話,你叫我做什麼都可以,就算要我的命都可以,求求你。」

  曲兒豁出去了,死死地攥著手裡那片厚重的布簾不斷地求著,她不要再被帶回去,牙婆子跟她說,如果她在梁家賣不出去,就把她賣到最下等的窯子裡去,因為那裡不挑人。

  她從小在鄉村野地長大,村裡人聊天不知避諱,什麼話都往外說,窯子是什麼地方她雖然不是很清楚但多少還是懂的,她知道那裡非常可怕,女孩子到了那裡活著不如死了。

  她不要,她不能被帶回去!

  「住嘴!」牙婆子一把摀任她的嘴,將她往外扯。

  「唔……」曲兒掙扎著依舊拉著布簾不放,張口狠狠地咬上牙婆子的手掌。

  「哎喲!臭丫頭,你敢咬我!」牙婆子一掌扇上她的臉,又重又狠,打得她弱小的身子直接摔進簾後。

  曲兒被那一巴掌甩懵了,重重地跌倒在地上,眼前一片黑暗,耳朵轟隆隆地狂響,痛得眼淚都流了出來。

  情況急轉直下,眾人看她摔進內室都愣住了,目光不約而同望向方素馨,這到底該怎麼辦?

  「唉……」一聲淡淡的歎息聲,止住了曲兒的眼淚,她抬頭,淚珠兒就那樣掛在眼睫上,愣住了。

  她見到了她此生所見過最好看的人!

  烏黑的發,蒼白到近乎透明的肌膚,溫潤的眉,墨玉的眼,淡淡的唇,襯得裳袍絕色出塵,屋外的艷陽被拉下來的竹簾擋了大半,幾絲幾縷透過細縫,隱隱約約地打在他的臉上,深深淺淺的陰影裡,清貴優雅已不再是書裡的字句。

  因為有他在,這間半暗的內室彷彿已然是另外一個世界,恬淡悠然,遺世獨立,屋外的喧囂完完全全地與他無關。

  他只是斜斜地靠在床上,卻已然看傻了她的眼。

  「何必如此。」

  輕歎的聲音,好聽得讓曲兒呆愣,這人,是真的嗎?

  「簡單的事情,累你受傷,卻是我的罪過了。」話語剛落,一陣劇烈的咳嗽從少年的唇邊逸出來,他伸手摀任唇,指間映在光影中,一片潔潤,美好到讓所有人都自慚形穢。

  「少爺,你要不要緊,我去請大夫來吧。」方素馨擔心的詢問聲從外面傳來。

  曲兒像是被這聲音給驚回了神,手腳並用,敏捷地從地上爬起來,從一旁的小桌上倒了杯水端到床邊,「少爺,喝口水吧。」

  他咳得渾身顫抖,雪白的肌膚更加透明,修長的手指擋住她遞過來的茶杯。

  「少爺,你咳得這麼厲害,還是喝口水潤潤喉吧。」曲兒下定決心,拚命地將杯子往他唇邊抵去,他是她最後的希望了,她一定要努力。

  「咳……」他阻擋的手卻是非常地無力,那茶杯觸到了他的唇邊,他的身子軟軟地往後靠去,抬眸望進了她那雙堅定而帶著濃濃企求的眼睛,半晌,無奈地歎道:「涼。」

  她的手一抖,茶水灑上半蓋在他身上的錦被,上好的團花料子迅速地浸潤開來。

  她的眼淚一滴一滴地往下掉,她搞砸了,一切都搞砸了,她會被牙婆子帶走,賣到那種可怕的地方……

  「就那麼想跟著我嗎?」他的指上沾上了她的一顆淚珠,帶著咳後微啞的嗓音輕輕地響起。

  她抬頭,眼裡掛著大顆大顆的淚水,黑瘦的小臉上一片濕漉漉,拚命的點頭,淚珠兒被甩到他的皮膚上,又燙又涼。

  「跟著我……不一定會比較好。」

  至少不會比被牙婆子帶走更慘!

  「我不怕!求求你,少爺,我什麼都能做,能吃苦,我保證會聽你的話,你叫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,求求你買下我,不要讓牙婆子帶我走。」

  安靜的室內,只有空氣中漂浮的塵粒默默飛舞。

  「唉……」若有似無地歎息,「傻丫頭,水涼,去換熱的來。」

  於是一語定音,她成了他的丫鬟,從此以後,他就是她的天。

  十年後,濃夏依舊。

  「曲兒姑娘,曲兒姑娘。」嬌滴滴的嗓音像黃鶯出谷般由遠及近,「少爺最近身體有沒有好一點?」年輕嬌嫩的聲音以及一張跟聲音一樣姣美的臉蛋,女子渾身上下洋溢著成熟與嫵媚,盛夏裡的陽光照得她身上的衣料單薄到可怕的程度,卻也讓那新鮮如剛抽條的柳枝般的身材展露無遺。

  那前頭的少女很認真地端著托盤,半垂著頭不發一語,繼續往前走。

  「哎喲,你也回答我一下啦。」一對飽滿的胸脯猛地往前一橫,堵住了舖著碎石的小徑,也堵住了少女的路。

  她不應該貪快選這條小路的,少女的心裡無限懊惱,「借過。」

  「不要急著走啦,跟我聊一聊,不然我陪你一起回竹苑,我們可以多聊……」

  「對不起,我沒有什麼跟你聊的。」見女子堵在那裡沒有讓路的意思,少女騰出一隻手直接將她「撥」到一旁,繼續往前走。

  如嬌花般柔弱的女子完全不是她的對手,氣得直跺腳,年輕氣盛,城府不夠,「哼!有什麼了不起,不要以為自己姓了梁就真把自己當半個主子,叫你聲姑娘那是抬舉你,說到底,你也跟我一樣是個丫鬟而已。」

  梁曲理也不理她的叫囂,直直往前走,這麼多年了,明的、暗的,傷人的、陰人的,她什麼沒見過,這麼幾句話,就連聽都不覺得刺耳了。

  女子見她一點反應都沒有,更是火上心頭,別人跟她說,只有跟梁曲打好關係,才能有機會近少爺的身,誰讓她是少爺身邊唯一信賴的人呢,但誰知道這丫頭軟硬不吃,氣死人了!

  想想不甘心,女子衝上去想掀翻那丫頭的托盤,讓她完不成差事。

  「你敢碰少爺的東西,就試試看!」一道帶著殺氣的嗓音低低地響起。

  知道自己根本不是梁曲的對手,女子嚇得立刻縮回了手,又恨自己沒用,被她恐嚇到,「哼,不碰就不碰,很稀罕嘛!」

  梁曲再次無視她,快速地向前走,已經被耽誤不少時間,沒有心情再跟無謂的人多做糾纏,捧著盤子向竹苑大步走去。

  這麼多年,在梁家,想憑著自身的美貌接近少爺的,沒有幾百也有幾十,她打發起來完全不費功夫,也不必放在心上。

  穿過那片綠影婆娑的紫竹林,再繞過月洞門,竹苑已然在望。

  大安是欽聖皇朝的南部重城,而梁家是大安最有名望的家族,家大業大,是欽聖皇朝唯一允許的私家鹽商,也是欽聖皇朝最大的鹽商,可想而知金如潮湧,住的宅子自然是庭深院闊,來往的都是大商巨賈、皇親國戚。

  大安城裡人人都知道,梁家的大少爺梁池溪從出生就身體極弱,吹不得風、見不得太陽,為了讓他靜養,梁府裡最安靜的竹苑就成了他的居所,除了梁曲可以自由出入,不准任何人打擾。

  竹苑在東北角,滿園皆是翠竹和古樟,一路行來風吹竿搖,陰翳如水,遍地生涼,在這濃夏裡分外舒適。

  這個時辰也不必多想,梁曲腳下輕快地端著托盤,直直往右側的書房走去。

  「吱呀」一聲推開黑檀木門,也推開了悠然的時光。

  半翻的書卷,裊裊的茶煙,潔潤修長的手指執著紫黑透亮的筆,醮著濃艷飽滿墨汁的筆,在攤開的雪白紙頁上不急不躁地細細寫著。

  屋外焦慮的蟬鳴伴隨著熾熱的陽光,從打開的房門一股腦地席捲而入,衝到書桌前卻像是生生被凍住般,只餘一片靜好。

  執筆的手微微地一頓,抬起的那張臉龐,唇邊泛著淺淺的微笑,溫潤儒雅如輕描淡寫的水墨山水,清泉汩汩流淌而過,輕鬆地撫平了她心底莫名湧起的焦躁。

  「少爺。」梁曲抬腳跨過門檻,淺綠的如意月裙花瓣般淡淡地散開,輕步上前,黑漆托盤被小心地在黃梨桌案上放下,一直密實蓋著的深色布料也被掀了開來。

  細筆描出來的淡水蓮苒苒開在類冰類玉的影青瓷盅上,揭開盅蓋,一股帶著濃濃參味的輕煙瀰漫開來。

  一聲淺淺的歎息在室內輕響,若有似無。

  「這是老太太讓我端過來的參湯。」拿起倒扣的玉碗,黃褐色的湯汁清清亮亮地倒入碗內,「用的是之前宮裡岑太妃賞的那支老參,老太太說參味剛好,最適合少爺用。」

  一方雪白的錦帕遞到她的面前,抬眸凝入眼中的是那張熟悉的清雋淺笑,「擦擦汗吧。」

  大太陽下走了這麼半天,她卻只顧著給他倒參湯,額上的汗如果不擦乾,容易著涼。

  「你先喝。」她也是倔強的,端著碗執意要他先喝湯,不肯接那方帕子。

  「曲兒,我手酸。」

  淡淡的字句,卻立刻讓她緊張地放下玉碗,接過那方帕子,胡亂而心急地擦拭一通,抬眸帶著祈求地望著他。

  他唇邊笑意濃濃,端起玉碗,慢慢地飲著那碗價值不菲的參湯。

  宮裡賞的參自然是好的,有銀子也沒有地兒買去,只是這樣的東西,給他,也是浪費了。

  在心底默默地歎息著,喝到一半就再也喝不下,剛擱下碗,知道他不喜歡藥味的貼心丫鬟,早就備好了乾淨的棉帕和清茶,他沒有接,只是朝她輕輕地微勾手指。

  梁曲低下頭靠近他,他伸手抽過她手裡的帕子,為她將鼻頭上的汗珠細細地抹掉。

  「少爺……」她慌亂地要抬頭。

  「別動。」

  他說不動,她便不動,身子僵硬地停在那裡,任他輕輕地為她拭汗。

  動作間,淡淡的藥味從他潔白如雪的衣袖中飄散出來,縈繞在她的鼻畔,這是她已然熟悉的氣息,獨屬於他的氣息。

  「下次不要走那麼急。」

  如絲般光滑的錦帕離開她的臉蛋,她還是回不過神,傻傻地望著他。

  「曲兒,怎麼了嗎?」

  溫柔的話語,溫潤的臉龐,她眨了眨眼,終於反應過來,「沒事。」

  這不是他第一次為她做這種事,可她好像永遠都習慣不了,無法理所當然,他是她的少爺,尊與卑,她從來都分得清楚。

  他微笑著,執起擱在筆架上的筆,繼續寫。

  梁曲將托盤放到一旁,然後拿起墨條熟練地為他磨墨。

  「曲兒,你來。」梁池溪將筆蘸滿墨汁後遞給她。

  「少爺……」

  「昨兒教你的那首詩,寫給我看。」

  「我的字那麼醜……」她急急地搖手,「少爺,我給你磨墨,你寫吧,只是也別寫太久,仔細手酸。」

  他不說話,只是微笑地望著她。

  磨墨的手越來越慢,終於,還是輕咬著唇,妥協地放下墨條,「這舞文弄墨的事,我從來都做不好的。」

  「沒關係。」

  那便沒關係。

  梁曲抬腕在空中遲疑了半天,終於還是一筆一劃在紙上寫起來。

  綠樹陰濃夏日長,樓台倒影入池塘。水晶簾動微風起,滿架薔薇一院香。

  高駢的「山亭夏日」,很應景的一首詩。

  昨兒他午睡起身,望著微風吹動的簾子,一院香綠,便一字一句地教給她的。

  先生是個好先生,可惜學生是個糟學生。

  她寫完望著雪浪紙上的兩種字體,他的字一如他的人,清淡雋秀,透著一股飄逸出塵的靈氣;而她,艱澀笨拙,雖然看得出很用心,卻還是難看,太難看了!

  這世上很多事情都講天分的,她抬手就想將這張紙給揉掉,可一隻修長的手將紙給按住,止住了她的動作。

  「少爺!」

  「你已經進步了。」

  這就是她的少爺,永遠那麼平和,那麼爾雅有禮,他是梁家幾代商賈之後養出來唯一一個會讀書的人,才氣橫溢,卻……

  「少爺,你累了吧?我扶你回房躺一會。」看到他眉宇間淺淺的倦意,她立刻緊張地伸手去扶他。

  「不必,我想去院子裡坐會。」

  「院子裡容易著涼,還是回房吧。」

  「唉……」又是無奈地歎息,「曲兒,如今是盛暑。」

  「可……」

  「把書收好。」意即她不必再勸。

  她陪在他身邊這麼多年,對他的性格已然瞭解,她的少爺非常非常溫和,可他作的決定,卻從來沒有任何人可以違抗。

  她取來軟枕和薄毯,他好脾氣地任她誇張地將他的腿圍得密不透風,她會擔心,而他也明白她的擔心。

  時序濃夏,理應是蜂蝶飛舞、百花爛漫的好景緻,偏偏他聞不得花香,所以這竹苑裡也算是色彩單一,盛綠的翠竹,抱院而立的古樟枝繁葉茂,就連竹苑後面的山也是一片潑墨的綠。

  樹陰避風處擱上一張躺椅,旁邊再加上簡單堅實的小桌,擺上茶,午後品茗,實在再愜意不過。

  一杯暖暖的茶遞了過來,他感歎這丫頭的靈巧與貼心,掀開茶蓋,淡淡的茶香撲面,「怎麼不是翠片?」

  「那個少爺不是不喜歡嗎?」她將梁池溪最愛看的「資治通鑒」翻開到他正在看的那一頁,擱在一旁的小茶桌上。

  果然最瞭解他的人,還是她。

  昨兒母親來看他,給他帶了今年的新茶青安翠片,一兩千金的茶,他自然是感謝母親的用心。

  茶自然是好茶,只是太濃,誰都沒有發現他入口時的不習慣,偏偏她看到了。

  「少爺,我們坐一會就回房好不好?」她在他身邊坐下,伸手為他拉平薄毯上的褶皺,確定他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會被風吹到,這才放心。

  愛操心的丫頭!他眼底滿滿地笑意,指了指桌上的書本,「給我念一段吧。」

  她的眉立刻就皺起來了,遲遲地拿過書,「少爺,不如我給你舞劍?」

  「我現在想聽。」太陽這麼大,她是打算舞完劍直接中暑嗎?

  「喔。」努力不要讓自己頭痛的表情洩露出來,看著那一堆的字,又緩又慢地念出來:「少內史崔仲方勸隋主除週六官,依漢、魏之舊,從之。置三師、三公及尚書、門下、內史、秘書、內侍五省,御史、都水二台,太常等十一寺,左右衛等十二府……」

  他微微地笑著,望著遠處被風兒吹得上下起舞的竹枝,那細柔的身子像極了某人練劍時的風采,彎到極點再輕鬆地反彈,他的手指在光滑的扶手上輕輕地點著,靜靜地等待著。

  「咚」的一聲悶響,書本掉落在地面。

  「退步了。」他拾起書本,細細地撫掉書上沾染的泥土,感歎地搖頭,「這次連相國內郎李德林為內史令都沒有念及。」翻開書頁,靜靜地看了起來。

  輕風拂過帶來古樟淡淡的清香,鳥鳴清脆,綠蔭如水,偶爾紙頁翻動的微響,這夏日的午後分外寧謐。

  嬌憨的少女趴在座椅的扶手邊睡得無知無覺,男子坐在她的身旁,素色的裳袍乾淨如新,眉宇間清潤俊朗。

  一片樹葉不急不慢地從枝頭蕩下,在空中打著圈兒,靜悄悄落在了少女烏黑的發間。

  男子的手探了過去,她的烏髮沿著手臂如絲垂洩而下,半側的臉頰飽滿晶瑩帶著健康的粉色,因為深眠,嬌嫩的嘴唇微微地張開,單純而無辜。

  他的指在那抹嫣然上空停頓半晌,最終一聲輕歎,那片樹葉被小心拈起,停在了他的掌心。

 第二章

  梁池溪在後半夜還是發起燒來。

  梁曲半夜不知為什麼突然驚醒過來,心跳得非常非常快,整個人都覺得不對勁,她快步走進內室撩開帳子,透過淡淡的月光,她看見那個俊雅的男子一如往常般安靜地躺在床上,這男子就連睡覺都如他的人一樣斯斯文文,睡相極佳。

  可他的臉頰卻不同尋常地發紅,她的手摸上去後,立刻如風般往外奔去。

  這次的病來勢洶洶,梁池溪整個人都陷入昏迷的狀態,為他看病的大夫是宮裡告老還鄉的老御醫。

  饒是經驗豐富、醫術精湛的吳大夫,摸完脈之後也一直搖頭,「風邪入體,凶險非常。」

  常人著涼最多喝點藥發散發散也便好了,可偏偏梁池溪身體極差,一著涼引起了舊疾,非常地棘手。

  「吳大夫,請您一定要救救我家少爺。」梁曲的指甲掐入掌心裡,努力了很久,聲音才沒有顫抖。

  吳大夫歎了口氣,看了看在床上躺著的清俊男子,他為梁池溪看了十幾年的病,對他的病情非常瞭解,這樣的風光霽月的男子合該是意氣風發的,卻偏偏……

  他提筆斟酌好半晌,終於寫下藥方遞給她,「曲丫頭,小心照料。」

  「是。」

  半夜沒人敢去驚動梁夫人和老夫人,可天亮之後,自然是人盡皆知。

  竹苑的安寧平靜,被徹底攪翻了。

  「你是幹什麼吃的?」年近六旬的老夫人嗓音洪亮,厲色瞪著站在一旁的梁曲,「我孫兒這幾日身體不是好多了嗎?為什麼又突然發熱?」

  「是奴婢的錯。」梁曲認得很乾脆,事實上,就算老夫人不罵她,她自己也不能原諒自己。

  她為什麼要睡著?就算她一為少爺念那本書總是會控制不住地睡著,可昨兒也不應該!少爺一看書就不顧時辰,肯定是在樹蔭下坐久了,吹了涼風才會發熱,都是她貪睡惹得禍,少爺才會受這樣的苦。

  「你可仔細了,如果我孫兒有什麼不妥,我……」

  「祖母……」微弱的嗓音響起來,打斷了老夫人的疾言厲色。

  「子玉,你醒了。」一直坐在床邊,默默地為兒子拭汗的梁夫人陶靖妤,眉頭緩緩地舒展開來,喚著他的字,柔聲問道:「可有哪裡不舒服?」

  「子玉。」這會也顧不上責備丫鬟了,老夫人在常嬤嬤的攙扶下往內室走來,「我的孫兒,你覺得怎麼樣?」

  「讓祖母和母親擔心……」梁池溪想抬指為母親拭掉頰畔的淚痕,卻無絲毫的力氣,「是子玉的不對。」

  梁夫人搖頭,望著自己愛入命根的兒子,端莊守禮的她完全不理合不合規矩,握住他的手,「子玉,只要你好,母親什麼都可以捨。」她的兒子,是因為她才變成這樣,每次想到她都心如刀割。

  「老夫人、夫人,少爺該喝藥了。」梁曲端著藥碗走進來。

  大家對她自作主張地端藥進來沒有任何不滿,自來都是如此,梁池溪所用之物,除了梁曲,任何人都不能碰,這是梁家的規矩,而且還是老夫人和夫人親自定的規矩,她們自然是贊同得無以復加,又怎麼會不高興。

  梁夫人稍稍挪開身子為她騰出空間,梁曲坐下,一杓一杓的攤涼藥汁,喂梁池溪喝下。

  梁夫人握緊兒子的手,問梁曲道:「大夫可有交待什麼?」

  「風寒入體,需要靜養。」

  這一靜養,就是整整兩個月,濃夏走完,初秋來臨。

  梁池溪斜倚在軟榻上,潔淨的雲錦襯得他分外清朗,墨玉的眼眸望著半推的窗欞,室外一片金燦燦的艷陽,秋高氣爽,遠方青山如黛,碧空如洗,他的唇角微微地往上勾。

  大好的風光,可惜辜負了。

  「吱」的一聲悠悠推開了門,走進來的少女身材婀娜,玉色繡折枝堆花襦裙襯得她分外高挑亭立,如今的她,與當年初見時已然完全不同,那時的她又瘦又小,除了發亮的眼睛,什麼都是無精打采的。

  可就是那雙眼睛,讓他一見難忘,那麼瘋狂、那麼堅定的眼睛,強烈的求生意志,濃濃的企圖心,那是他所沒有的。

  現在的梁曲,健康而有朝氣,不是時下嬌嬌的女子,步若蓮花,弱不勝衣,為了他,她習得一身好武藝,除了他,在這世上她誰都不在乎,活得恣意而暢快。

  用梁佑先的話來說,這個潑辣貨只對梁池溪溫柔。

  梁曲小心翼翼地捧著藥碗,像是捧著稀世奇珍般,步伐又快又穩定,「少爺,該喝藥了。」

  他伸手接過藥碗,很乾脆地喝著,他從來都是好脾氣的,該做什麼、不該做什麼,自己非常清楚,在他身上只有溫和而無絲毫富家公子的紈褲之氣。

  梁曲認真地望著他一點一點地將藥汁飲盡,很難想像,那一堆乾躁植物的根莖葉,經過那麼長時間的熬煮,煮成這麼一小碗深濃的湯汁,可就是這些湯汁,救了她少爺的命,她感激它們。

  「吳大夫前兒說過,再喝幾帖,這病才算能好。」梁曲接過空碗,將新取的泉水遞上前給他漱口。

  「喝再多又如何。」清冽的泉水沖淡了唇內苦澀的藥味,他放下海棠杯,「我的身體我知道,也快到極限……」

  「不要!」梁曲迅速地伸手摀任他的唇,嚇到臉色蒼白,「不要亂說。」

  他抬眸,伸指撫過她的臉頰,一顆晶瑩的淚珠在他指間閃著荏弱的光,左手握住她按在他唇間的手,「傻丫頭,這就哭了。」

  她明明是很堅強的女孩,可在他的事情上,永遠都是脆弱的。

  「少爺會長命百歲。」她很固執、很認真地說道。

  他靜靜地望著她,望著她眼裡的堅定,望著她的篤定,半晌,漆黑的眼眸閃過溫柔的光,歎息似地輕應:「好,我會長命百歲。」哪怕成不了真,卻也是一個美好的夢,一個可以安撫到她的夢。

  「少爺不要再說那種話。」她反手握住他的掌,想要溫暖他冰涼的掌心,為什麼一年四季,她的少爺的手總是冰涼的?

  「無論如何,我會一直陪在少爺的身邊,不管你去哪裡,不管你怎樣。」

  「傻丫頭,你大了,不能永遠留在我的身邊。」

  「為什麼不可以?」她緊緊地握住他,「從你買我的那天起,我就跟自己說,我要永遠都跟在你的身邊,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。」

  太傻,也太執著!梁池溪沉默了,低頭望著她握住他的那隻手,不似一般少女柔弱纖細,她的掌心帶著薄繭,那是長年習武而留下的印記,是為了他才留下的印記。

  當年,他只是買了她,可她賣給他的卻不僅僅是一個丫頭……

  初秋的天,亮得還是早的,雞啼三遍之後,偌大的府宅已經開始有了動靜。

  廚房升起淡淡的白煙,在尚未完全透白的天空裡隱隱地飄著。

  梁家的規矩嚴,所以雖然眾多的僕人腳下不停地穿梭,卻連聲咳嗽聲都不聞,各司其職,在為主子們的晨起做著準備。

  可這樣的忙碌,卻與竹苑無關。

  梁曲一如以往般早早地起來,將院子裡的落葉打掃得乾乾淨淨,放下掃帚,抽出腰間的軟劍,開始每日的晨課。

  少爺雖然不讚成她習武,可她很堅持,少爺從來都是溫和的,不與人爭辯,於是就遂了她的心願。不過少爺說了她是女子,習武還是要挑把好兵器,只是揮拳未免氣力有限,刀太沉,鞭太霸道,莫若劍有靈氣。

  她家少爺說的話從來都沒有錯,他說習劍不錯,她便習劍。

  太太對她要習武很明顯是高興的,甚至為她請來一位隱者劍師,雖然她想不明白為什麼深居宅院的太太會認識這樣的江湖高手,可這些都不在她的考慮範圍內,她習武是為了保護少爺,只要可以達到目的就成。

  手裡的這柄燦如劍是少爺送她的,她愛如珍寶。

  矯若游龍的招式中,卻很難專注,眼眸會不自覺地順著推開的菱形窗欞望過去,梁池溪一身素色裳袍端坐在書桌前,執筆緩緩地寫著。

  芝蘭玉樹,龍章鳳姿。

  她的腦海裡突然想起以前少爺教她的這兩個成語,當時的她根本就不明白到底是什麼意思,可是現在,她明白了,那是指少爺。

  這一場病讓少爺清減不少,衣袍變得寬鬆了,可梁池溪就是那樣一個男子,就算穿的是粗布衣裳,也難掩他的豐姿。

  有時她會想,是不是因為少爺太美好,所以老天爺要讓他不完美?

  「喂,再看你就要撞上樹了。」一聲帶著嘲笑的話語,從圍牆邊的一棵大樹上傳來。

  梁曲聞言渾身一僵,定睛一看,可不是真揮劍到樹旁都沒有發現嘛,但更不能原諒的,是有人闖進竹苑,她居然一點都沒有發覺,貪看少爺入了神!

  憤怒,除了對自己還有對旁人的。

  一個俐落的反手將劍收好,縱身輕盈地躍上樹梢,拎起某人的衣襟就往圍牆外推。

  「喂喂喂,梁曲,我好歹是梁家三少爺,你敢這麼對我!」一連串的抗議聲激烈地傳來,「你再這樣我生氣了!喂,來真的呀!」

  梁家三少爺被乾脆俐落地一把推下樹。

  「曲兒。」淡淡輕輕地一聲低喚。

  梁佑先的身子在落地的那一瞬間被拎了起來,一頓頭暈眼花之後,他很丟臉地被梁曲帶著躍過牆頭,穩穩地落在院子裡。

  他想吐!

  「三少爺真真好興致,一大早就到我們竹苑來吐。」冷冷的聲音裡帶著濃濃的不滿和輕蔑,傻子都聽得出來。

  他咽回去了!

  「梁曲,你眼裡還有沒有主子?」太沒面子了,尤其是在她的面前!

  「當然有,我的主子可不就在那裡嗎?」梁曲手指很明確地指了指窗邊,梁池溪靜靜地站在那裡,微微含笑地注視著他們。

  「你這個伶牙俐齒的丫頭!」梁佑先恨得牙癢癢的,卻又拿她無可奈何。

  按理他是主子,梁曲不過是個丫鬟,他想怎樣就可以怎樣,可她不是旁的丫鬟,她是他大哥梁池溪的貼身丫鬟,也是唯一伺候的人,這樣的身分,在梁家是非常不一樣的。

  更何況,在三年前,她梁曲就已經不再是梁家的丫鬟,大哥將她的賣身契給了她,還去官府為她脫了賤籍,成為平民,所以她隨時都可以走,可她沒有。

  這一切,都是為了大哥。

  他從小就知道,自己有一個與任何人都不同的大哥,這個哥哥身體很弱,可是卻才華橫溢,是老祖母最最疼愛的孫兒。

  真奇怪,他們梁家歷經兩朝,五代商賈世家,每個兒孫都是做生意的好手,卻無論如何培養都養不出一個能讀書、會讀書的子孫。

  只有梁池溪。

  他是梁家最大的意外與驚喜,三歲能詩,四歲能文,過目不忘,誦即成篇,他的才氣震驚了大安城所有的文學大儒,所有的人都認為他可以成為史上最最年輕的金殿狀元。

  可事實,卻不是。

  他的身體太差了,從一出世就開始喝藥,二十五年沒有一天是斷過的,欽聖皇朝所有有名的大夫都被請進梁家來為他診治,就連宮裡的御醫都請來了,可偏偏治不好。

  胎裡帶來的症,再治也是枉然……這是最能幹、最有經驗的御醫請脈之後,歎息著說的一句話。

  原來老天給的天分,是有代價的。

  「大哥,你身體有沒有好一點?」長幼尊卑,梁佑先還是分得清楚的,他站穩身子後立刻跟哥哥請早安。

  「尚可,謝謝三弟關心。」梁池溪淺淺地笑著,清俊疏朗,側過身子有禮地道:「三弟進來坐嗎?」

  「我瞧著這院裡倒是空氣新鮮得緊,不如大哥……」未竟的話語被某人惡狠狠地瞪得消了音。

  「你……你瞪我幹嘛?」

  就說白目永遠都是白目,不要指望他哪天就機靈了,少爺的病才剛剛好,怎麼可以在這清晨又到院子裡吹了涼風?

  「三少爺想必是忙的,不如……」腰間的軟劍「啪」的一聲抽了出來,晶瑩瑩、寒森森地筆直指著院門,明示!

  「呃……」梁佑先被那泛著藍光的劍給嚇得咽了好幾口口水,努力半天才勉強擠出話來:「我……我還沒跟大哥……你小心點,那劍可不是好玩的!」見那劍尖危險地反覆在他眼皮前晃過,他發現自己沒用得腿有點抖。

  誰不知道大哥身邊的梁曲是個膽大到沒邊的人,任何人的面子都不會給,潑辣直接到讓許多人都恨得牙癢癢的,一身尖刺讓人無計可施。

  「曲兒,給三弟倒杯茶。」帶著笑意的話語從旁邊傳來,堪比天籟,讓梁佑先感到自己的心慢慢地從嘴裡往肚子回落。

  誰都知道梁曲最聽大哥的話,也只聽他的話。

  「是。」梁曲果然低眉順眼地應道。

  梁佑先剛慶幸那把劍離開他的鼻尖,可一記冷光掃過,又低又危險的聲音在他耳邊輕輕地響起:「三少爺……渴嗎?」

  「喝!」他嚇得低呼一聲,猛地彈起來倒退三步,頭搖得像撥浪鼓一般。

  「曲兒。」梁池溪無奈又好笑,輕輕地喚著。

  梁曲依言不再理梁佑先,抬腿往房內走去。

  那個不中用的傢伙巴巴地忙跟了進去,完全忘了自己先前還捨不得進屋。

  屋內沒有一絲久病之人的污濁之氣,淡淡的中藥味是散不掉的,混著墨香與紙氣,這樣的氣息在梁池溪的書房,分外好聞。

  裊裊升起的茶煙中,清香四溢,梁曲先為少爺端過一杯,並再次確認今兒早上的涼風尚可,吹不到少爺,這才為梁佑先奉茶。

  「謝謝曲……呃……」剛出口的話被瞪了回去,梁佑先幾分委屈地將那個名字吞回去。

  為什麼只有大哥才可以喚她曲兒?不公平!

  「三弟近來可好?」梁池溪對這一幕已經非常熟悉,微笑地望著弟弟問道。

  「好,不過父親最近讓我跟著二哥學做生意,唉,大哥你是知道的,生意上的事情又複雜,我一點都不喜歡,每天都煩得要命,就連大哥這裡都沒有機會來。」

  不來最好!梁曲在心裡冷笑,這三少爺每次都說少爺是梁家的異類,他自己又何嘗不是?

  梁三少爺的生母六姨娘早逝,而老爺梁翰遠雖然子息並不豐,只有三個兒子,可他對子女似乎是一點都不稀罕。按理說這三個兒子應該是明爭暗鬥,爭著將自己 的才能在梁翰遠面前表現出來,雖然家產將來輪不到庶出的兒子,可梁池溪這樣的身子擺在那裡,他一死,這家產是誰的,可就不好說了。

  偏偏梁佑先不會,說好聽點他是性子單純,說難聽點就是胸無半分城府算計,還對做生意深惡痛絕,幾次當著梁翰遠的面大放厥詞說無商不奸、無利不起早之類的話。

  不過話又說回來,他就是那種典型的紈褲子弟,胸無大志,每天只喜在外面閒逛,怎麼可能讓梁翰遠喜歡得起來?更何況在梁翰遠的眼裡,除了二姨娘養的二少爺梁佑家還算成器,別的兒子都沒有絲毫的地位。

  梁佑先在梁家成不了威脅,可他卻經常被別人當槍使,尤其是……梁曲的眼眸沉了沉,除了小心伺候,也別無它法,因為梁池溪對自己的弟弟一直都和顏悅色,只要他們來,他就會高興。

  「那三弟可以跟二弟好好學習,二弟做生意素來是不錯的。」

  何止是不錯,梁佑家可真是完完全全的梁家子孫,生意手腕高超,頭腦清晰敏捷,將梁家的生意打理得蒸蒸日上,就連老太太都感歎道:「佑家做生意像足了梁家人,可惜,是姨娘養的。」

  一句話,道盡了所有,自古嫡庶有別,出身和家世是一個人最重要的。

  商不如仕,所以梁家希望可以出一個讀書人;庶不如嫡,所以哪怕梁翰遠再不喜長子,嫌他身子太弱,可他是正房唯一的孩子,梁家的長孫,這是鐵錚錚的事實,無法否認。

  「二哥那人從來都是黑口黑面,連句話都不說,大哥,你不知道跟在二哥身邊壓力有多大……」接下來不出意外是三少爺大吐苦水時刻,旁人除了「表演」傾聽,沒有別的事情需要做。

  總結下來就是,梁佑家要求嚴格,梁佑先卻生性散漫無追求,兩個個性完全相反人的湊在一塊兒,可想而知。

  梁曲第七次看向沙漏後,再看看坐在一旁始終耐性十足面帶微笑的少爺,終於忍不住開口:「三少爺是不是該回自己院裡了?」

  「大哥你是不知道……呃……」正說得起勁的梁佑先被她冷不丁地打斷,愣了一下,反應過來後委屈地說道:「我不過才說一會兒,你就趕我走……」

  梁曲抬手很直接地指著沙漏,「你不是才說一會兒,你是說了整整半個時辰。」中間沒有任何停歇,連茶都不需要喝一口,可他不累,她家少爺都累了,她家少爺的時間很寶貴的,不是這樣拿來浪費的好不好?

  「你還計時……」更委屈了,「都沒有認真聽我講,你不知道我這段日子……」

  又要開始了嗎?梁曲皺著眉,「三少爺,你自個兒剛剛說每天辰時要跟二少爺去舖子,現在可快過卯時了。」

  「什麼!」這時辰怎麼過得快?

  「我們院的沙漏沒壞,三少爺你還是回去準備準備吧,遲了,二少爺未必高興。」

  看見那個三少爺跑過去搖沙漏,梁曲真想搖頭,難怪他在梁家從來沒有被人視為威脅,把這樣的人當成對手實在是……嘖嘖嘖,梁翰遠每次看到這個兒子,只怕頭很痛吧?

  「哎喲,真是快來不及了!大哥……」求助的眼睛望向自己崇拜的大哥。

  「三弟就先回去吧。」

  「可我話還沒有說完。」

  他還沒說完?都說半天了,梁曲這次不是想,而是直接翻白眼。

  「等三弟閒了再來坐。」

  一句話立刻讓梁佑先眉開眼笑,依依不捨地看著某人,「那我走了……」

  「三少爺慢走。」梁曲直接過去打簾子,送客意味很濃。

  真是的,也不說捨不得!梁佑先磨磨蹭蹭地走到簾邊,望著她清麗的容顏剛要說話,「啪」地一下,摔下來的簾子差點砸中他的臉,反應過來之後,看著在眼前晃悠的簾子和院子裡的蒼天古木,他明白,他真的是……被送客了!

  「少爺,你還是回房休息一下吧。」真是的,好好一個悠閒的清晨,被某白目攪和得乾乾淨淨,最不可原諒的是還害少爺勞神!

  「別忙。」梁池溪抬手止住她收拾杯盤的動作,「我有話想跟你說,曲兒。」

  「少爺要說什麼等休息以後再說,我現在很忙。」他想說什麼,她心裡都猜到了,她的頭低下去,手裡的動作更加快。

  「唉……」淺淺地歎息,「曲兒,三弟其實人很好。」

  她的眼眶發澀,頭垂得更低,桌上收拾茶杯的響聲打破了書房的寧靜,凌亂而心慌。

  「他的性子很純粹,這樣的人適合……」

  「少爺!」她猛地抬起頭,明亮的大眼裡除了隱隱的淚光還有熊熊的怒火,可就算再氣,她也沒辦法對她的少爺凶,但,還是好氣!

  「我不想聽這些!」

  太執著了!梁池溪有幾分傷腦筋地望著她,太過瞭解她固執起來可以有多倔強,雖然這倔強她從來不會對他使,可她會對她自己使,最終苦的,還是她。

  看著她眼裡點點的淚光,他指尖微抬,想要為她……

  「大哥!」一聲興奮喚聲打斷了室內莫名的氣氛,剛剛才走的三少爺又竄了回來。

  梁曲胸中的怒火「噌」地一下被瞬間點燃,「三少爺又回來做什麼?」語氣又凶又直接,雖然不至於遷怒那麼沒品,但態度也沒有好到哪裡去就是了。

  可梁佑先習慣了她這樣的態度,根本就不在意,「我剛剛在路上,突然想起來,我還沒有跟大哥講我今天來的目的。」

  搞半天他老大說了足足半個時辰,還沒有講到重點就是了!她瞬間明白了梁佑家為什麼會對這個弟弟嚴格到苛刻了,完全是被逼的。

  「三弟要跟我說什麼?」輕柔的話語,阻止了梁曲一觸即發的怒氣。

  「是這個。」梁佑先從腰間掏出一個小荷包,獻寶似地將它遞向梁池溪,簡單的素緞繡著祥雲圖樣的深色荷包,男子用的東西,沒有任何花哨。

  可卻在中途被粗暴地攔截……

  「三少爺這是什麼?」梁曲一把推開那荷包,不讓它有接近少爺的機會。

  「你推什麼推?」梁佑先立刻受辱似地吼,「難道你還怕它有毒會害了大哥不成?」

  這可說不定!

  「是又怎樣?」她很爽快地承認。

  「你!」這丫頭簡直是讓人恨不得想將她……

  梁佑先俊美的臉皮立刻有點發紅,他有點狼狽地低頭,扯開荷包,「這個是百草丹,專門用來治喝藥後口苦,調理胃口的。我知道大哥這幾個月每天喝藥肯定嘴裡沒味兒,特地尋了來給大哥,你居然還懷疑我!」太侮辱人了,太傷自尊了!

  「百草丹?」梁曲望著他手裡的小瓷瓶,眼眸深沉,又開始了嗎?

  「就是百草丹!」梁佑先氣急地低吼,「我還特地拿著去了藥堂,請大夫看過、驗過,真真就是百草丹!對久病之人調理胃口極好,我自己也試過藥,這才拿來給大哥,誰知被你這樣想,我真是白操的心,不要拉倒!」哼!他快要氣炸了。

  「多謝三弟關心。」梁池溪淺笑著安撫氣得跳腳的弟弟,「曲兒只是擔心我,我代她給你賠不是,你不要生氣。」轉頭看了梁曲一眼,她心不甘情不願地從梁佑先手裡拿過荷包。

  見她接了,梁佑先的心情才慢慢變好,「大哥你記得服藥之後含一粒,這個清清涼涼的,可提神了。」

  「好,謝謝三弟。」

  再次送走梁三爺後,梁曲一手拎著荷包,一隻手緊緊地捏著桌角,用力到快將梨花書案給捏穿了。

  梁池溪望著她那因為用力而泛白的指間,實在是不忍心,抬手握上去。

  她鬆開緊握的指怔怔地抬頭望向他,她的少爺,眉毛英挺,眼眸清澈而溫柔,高高的鼻,線條優美的嘴唇雖然失去顏色,可卻還是分外好看,她的少爺這麼好、這麼溫和,為什麼有的人就是不死心?

  不能原諒,絕對不能原諒!

  一聲長歎之後,他唯一能說的,只有那句話:「曲兒,不要太執著。」

 第三章

  梁家是欽聖皇朝的大賈之家,以商傳家已然五代,歷經兩朝,在欽聖皇朝初建立時因為捐獻全部身家財物支援聖祖帝開國,為欽聖皇朝的建國可謂是功勞不小,所以被聖祖帝特許擁有私家鹽坊,可經營鹽業。

  需知鹽之一物是百姓必須品,在歷朝歷代都是官家經營從未開放給個人,如今這個特權一立,梁家的興盛羨煞眾人,可那也只能是羨慕而已,誰讓其他家的先人沒有獨到的眼光,沒有立下那種無可比擬的大功。

  幸好梁家歷代主事人除了會賺錢,也會經營,日進斗金之餘,每年都會拿出大量的錢財支持朝廷,例如新政推行啦、賑災啦之類的,與皇家關係非常融洽。

  所謂朝中有人好辦事,何況有的那個人,還是當今天子,梁家想不好都難吧?

  梁家是望族,自然是家大人多,到梁翰遠這一代,一共是三房,他居長房。

  因為夫君早逝,梁老太太一手撐起家業養大兒子們,還要跟偏房「和睦」相處,所以當梁翰遠及冠之後,她立刻就請了家族的長老們旁證,將眾多偏房分了出去。

  梁家歷代家教森嚴,為了防止子孫爭產奪利,祖訓有言,家產必須由長房長子繼承,旁枝能得多少,大房說了算。

  這個祖訓自然是有好有壞。

  梁老太太自己生了三個兒子,不過她生性開明,不是那種非要所有子孫都圍在身邊的人,而且有人的地方就有爭鬥,她實在不願意看到自己的親生子女在眼前爭權奪利,所以二子、三子都另購宅院,搬出祖宅。

  也幸好她的三個兒子都是親自教養長大,彼此間感情頗深,再加上梁翰遠為人大氣,不用老夫人吩咐自己也會照顧弟弟們,分家時也將較多的店舖分給兩個弟弟,所以大家都滿意。

  而說到梁翰遠,就不得不提他與陶靖妤當年那段驚天動地的愛情,已成傳奇。

  陶老爺官拜翰林院掌院,家裡世代書香,養了四個兒子才得了陶靖妤這麼一個女兒,陶老爺和夫人自然是愛如明珠。陶小姐幼承庭訓,知書識禮,曉文斷墨,是欽聖皇朝有名的大家閨秀,用千家求、萬人愛來形容也絲毫都不誇張。

  偏偏這樣一個養在深閨裡的女兒,居然會認識了梁翰遠,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大膽地作了個決定……下嫁!

  可還是錯了……

  梁曲望著夫人拿著白玉水斗細細地為一株株綠葉粉芙蓉澆水,夫人最愛的就是芙蓉花,所以她住的芙蓉院裡種了一院芙蓉,粉的、白的、黃的,單瓣、重瓣,朵朵大如牡丹,各色爭妍,圍著那池綠波,嫻靜照水一片美好。

  白玉蘭散花紗衣,裳下是軟銀輕羅百合裙,陶靖妤站在那裡,身旁是靜開的芙蓉,可她容顏婉娩,清麗脫俗,梁曲突然就明白了冷情冷性的梁老爺,當年為什麼會發瘋一樣地愛上夫人。

  有她的地方,任何景緻都失了色,不是最美,也不是最艷,偏偏卻是最出塵。

  梁家再富可敵國,梁翰遠也是商,無論如何都求不到書香傳家的陶家小姐,哪怕當年先皇非常欣賞他的才幹,有意將公主下嫁給他,可他還是不可能有資格娶到陶靖妤,因為自古文人的傲骨,最是要命。

  該稱讚梁翰遠聰明過人,他非常明白誰能達成自己的願望,為了娶到她,梁翰遠散盡三分之二的家財求先皇賜婚,甚至不惜連私鹽權都放棄。而先皇有成人之美,錢拿了,婚也賜了,幸好私鹽權還是保留給梁家。

  可從那以後,梁家過了十幾年才恢復元氣。

  但愛情卻比錢財消失得還快,他們的恩愛連一年都沒有,在梁池溪出世之後,梁翰遠就娶了二房進門,梁佑家與梁池溪只差八個月而已,二姨娘方素馨是陶靖妤的貼身丫鬟,從小一起長大。

  這世上的事情總是如此,傷害你的,永遠是你最沒有防備的人。

  梁曲不知道當年的陶靖妤是怎麼反應的,可是現在的她,平和而恬淡,除了自己的兒子,誰都不在意,包括梁翰遠。

  菊有英,芙蓉冷,漢宮秋老。

  芙蓉又名拒霜,可在梁曲看來,夫人不是拒霜,而是從裡到外都已是霜,不是霜又能是什麼?越在乎傷得越深。

  方素馨之後,又有六房姨太太相繼進門,如果一次傷一回的話,這麼多年,誰又還能再活下去?

  「你都查清楚了嗎?」輕輕淺淺的字句,在細潤的水珠落地聲中,聽來分外動人,沒有絲毫的情緒起伏。

  「是。」梁曲將手裡的紙包打開,擱在一旁的石桌上,「這百草丹的確是開胃良藥,清涼爽神,服藥的人用了它,會舒服很多。」

  「嗯。」陶靖妤輕移幾步,為另一株芙蓉淋上甘霖。

  「可它裡面含有紫石草,這種藥跟少爺服用的藥裡的一種藥,水樨,是相沖的。因為紫石草長在極北方,在南地非常罕有,所以認得它的大夫並不多,再加上它只跟水樨相沖,而少爺藥中的水樨分量特別輕,所以兩者相沖之後不會立刻有反應,大概一個月左右吧,才會發作。」

  「會死嗎?」很輕、很淡的一句問話。

  梁曲手指一抖,在掌心刺出一枚枚彎曲的血痕,努力了半天,總算擠出來一個字,「會。」

  咳血而亡!這是吳大夫說的那四個字。

  彼時,除了水珠滲入泥土裡的綿潤細響,一片安靜。

  今天的陽光,非常非常地燦爛,齊刷刷地照射下來,將周圍的一切映照得分外明亮,綠的是葉,細細軟軟的絨毛在葉片上自由暢快地呼吸;粉的是花,脈胳分明的花瓣,被陽光照成薄亮的色澤,朵朵芙蓉描上美麗的金邊。

  大好的一片秋光,可空氣中的涼意,卻怎麼都驅不走,只有沉默在蔓延。

  陶靖妤安靜了好半晌,終於又淡淡地問出兩個字:「然後?」

  「我去問過三爺。」梁佑先的口風從來都不是難探的,「他說百草丹是從三姨娘那裡要來的,至於他為什麼會知道這個,是因為三姨娘近日著涼不舒服在用藥,七姨娘將自己祖傳秘制的百草丹送給她服,而她們聊天時可巧被三爺聽到,就要了過來。」

  「可真巧。」

  「最巧的是,七姨娘家裡有個表叔在藥舖裡當掌櫃,那個藥舖,就是少爺拿藥材的那家。」

  陶靖妤放下水斗,將幾株半彎的芙蓉扶正,昨晚大風,吹得筆直的芙蓉都彎了腰。

  「你有什麼想法,梁曲。」

  「我想的是,這一切,可真是順理成章呀。」

  陶靖妤的臉上浮起一絲淺笑,突然轉了話題:「你跟著子玉,有十年了吧?」

  「是,整整十年。」

  她讚許地點頭,「子玉有心要調教一個人,從來都是不錯的,有你在他的身邊,我就放心了。」

  梁曲莫名就心跳地非常非常快,「夫人,能伺候少爺,幸運的是我。」

  陶靖妤望著她頰畔的那抹健康的粉紅,如同剛綻的粉色芙蓉,嬌嫩嫣然,少女的美,從來都不需要粉黛的陪襯,這樣的年華,這樣動人的顏色,她也曾有過,只是當年,她辜負了……

  半晌,她微微地側過頭,帶著幾分深思地問道:「喜歡……他嗎?」

  這次心不是跳得非常快,而是直直地往下沉!

  梁曲定定地回望她,認真地說道:「夫人,我一直都是明白自己身分的。」

  「唉,傻孩子。」陶靖妤搖頭,過了好一會才繼續,「事情我明白了,接下來你什麼都不必再做,我會處理。」

  「夫人……」

  「梁曲,你知道為什麼我最不喜歡三醉嗎?」

  芙蓉本是世上最最普通的一種花,樹大花繁,不為文人所喜,而生於陸上稱之為芙蓉,長於水中則謂芙蕖。自古除了芙蕖,木芙蓉被贊的少之又少,唯有三醉因其獨特,而被人嘖嘖稱奇。

  「不知。」

  「因為它的多變。」早晨開的是白花,中午是桃紅,晚上又成了深紅,一日之內,可以有三種顏色。

  她伸手輕輕地撫過一朵白重瓣,淡淡地吐出三個字:「太多變。」所以三醉又被人們叫做弄色,很符合形像。

  世上皆以稀有為珍貴,可卻忘了,珍貴並不一定就是好,她要的是純粹單一的東西,不用多好,不用多貴,只要純粹,可偏偏這世上,純粹最難。

  陶靖妤從烏髮間抽出一支晶瑩剔透的玉簪,輕輕地挑開一朵在枝頭開敗的芙蓉,唇邊勾起美好的弧度,「果然凋零的,還是歸塵比較好。」

  艷陽在空中明媚,秋蟬依舊不知疲憊地嘶叫,只是梁曲,心亂了。

  轉身,一步步地往院外走去,這次讓她心亂的,已經是另一件事了。

  無硝煙的戰爭,開始得無聲無息,可結束得,卻是讓所有人都傻了眼。

  事情起緣於八姨娘,那位梁翰遠剛剛抬進府不到三個月正得寵的新姨娘,正是風光無限的日子,她卻因為老夫人不喜她而懷恨在心,串通自己在藥舖做散工的哥哥,將老夫人平日喝的補藥裡其中一味藥給換成相沖的藥。

  草藥相沖那便是毒,幸好被發現了,她的結果很明顯了。

  一向伺母至孝的梁翰遠,他的憤怒可想而知,他一直都是冷靜自持不會發怒,可一旦他真的生氣,就沒有人可以承受得起。

  八姨娘是個孤女,根本沒人知道她還有個哥哥,而至於這事是誰發現的,怎麼發現的,沒人知道;更沒人知道嬌媚青春的八姨娘最後的下場是什麼,因為沒人敢問,也沒有人想知道。

  自古妾婢命都是賤的,是生是死,不由自己說了算,何況還是心毒的那個妾。

  不過八姨娘的結局肯定是好不了的,因為這事受到牽連的三姨娘和七姨娘都被痛杖了三十家法,而且由梁府護院的頭目,那位最不懂得憐香惜玉的男子親自執行。

  據說她們那一身嬌嫩的粉膚被打得皮開肉綻,鮮血淋漓,至少半年內都別想下床,可留住了命,已經算是極好的了。

  此事一出,一時間後院都安靜下來。

  平日裡的花團錦簇、鶯聲笑語再也不聞,人人都屏聲靜氣地安分過日子。

  在這場風波裡,只有陶靖妤和梁池溪未受絲毫影響,陶靖妤悠閒地下棋賞花,平靜自得;梁池溪更是從來不會踏出竹苑半步,在滿院綠濤中看書品茶。

  他們都在自己的世界裡,都與風雨無關。

  「少爺……」梁曲第三次放下手裡的硃砂筆,開口欲言。

  「算完這本帳再說。」梁池溪半倚在軟榻上,輕輕地翻過手裡的書卷,淡淡地說道。

  「是。」她只得定下性子繼續看著手裡的帳冊,她知道少爺的規矩的,不算完,不會跟她說話,算錯了要一直算到對才可以。

  這麼幾年下來,她原本急躁的性子,倒真是一點一點地被少爺磨緩了,知道要怎麼做,才能達到自己的目的。

  她乾脆定下心來認真地看著那本厚厚的帳冊,手裡的珠算子飛快地撥動起來。

  梁池溪聽著脆如落珠的聲音,微微地聽了下,心底略一計算,便知道她的思緒已經調整好了,他的唇邊勾起淺淺的笑,曲兒果然進益了。

  半個多時辰後,她捧著帳冊快步上前遞給他,「我算好了。」一臉綻開的笑容如春陽下燦開的鮮花,非常地耀眼。

  他放下書卷,一抬頭便凝入那帶著笑意的眼眸裡,她的身後是湛藍天空,燦爛的秋陽,可比秋陽更耀眼的,是她的笑顏。他就那樣定定地望著她,墨玉的眼珠深邃而黝黑,像潭望不到底的水,看似平靜無波,卻不知道底下是何番光景。

  那樣的眼神,梁曲的臉蛋突然就紅了,一股熱意湧上來,在身體裡躁動著、咆哮著,卻又無處宣洩,她捧著帳冊的手,抖了起來。

  梁池溪的手輕輕地抬了抬,她下意識地想將臉蛋湊過去……

  「我是不是打擾到什麼了,嗯?」一聲飽含磁性的男性嗓音,打破了那種讓人臉紅心跳的曖昧。

  梁曲銀牙一咬,說不清心裡到底是什麼滋味,失望、苦悶、懊惱,還有不滿,統統爆發出來,她的身子一掠,一抹白光從腰間抽了出來,向著聲音處直直刺了過去。

  梁池溪沒有出聲阻止,因為他明白,他是制止不了現在的梁曲的,只是對於結果,他卻已然知曉。

  寬闊的庭院,兩條纏鬥的身影,每一招都是又狠又絕,似乎是不置人於死地不甘休。

  玉色與淺綠翻飛,如果不看戰況,只觀美景,倒真是賞心悅目得很。

  一炷香時間後,「叮」的一記輕響後,那把軟劍筆直地彈開,插入泥土中,整柄而入,梁曲喘息著望著只餘劍柄的軟劍,惱紅雙眼。

  可惡!苦練十年,依舊不是這人的對手!

  「曲姑娘武藝又有長進了。」淺淺的笑語,帶著幾分玩世不恭的意味,在一旁響起。

  什麼曲姑娘,她又不姓曲!

  「哪比得過六王爺的身手了得。」梁曲怒極反笑,「不過六王爺貴為皇家子弟,麻煩下次要來,請走正門,我們梁家定會三跪九迎地恭候大駕。」

  「你們……梁家,嗯?」刻意拖長的語調,意思很明顯。

  他可真會聽重點!不過梁曲從來都只會在一個人面前臉紅,至於別人,哪怕是欽聖皇朝最最有名的美男子寧飛楚,她都不會。

  轉身「刷」地一下將軟劍從土裡給抽了出來,劍果然是好劍,清脆的劍鳴,劍氣如虹,往前一指一個漂亮的拜劍式,「王爺,請進吧。」

  嘖,這丫頭脾氣可真差!寧飛楚用摺扇推開那直指他的劍尖,扇子在掌心拍了拍,感歎地搖頭,「烈性兒。」

  轉身往房裡走去,一進去,滿室清香,淡淡的白煙中,梁池溪溫潤的笑容分外清朗,「石亭綠,你的最愛。」

  「嘖嘖嘖,子玉,我都說你是最瞭解我的人,果然不錯。」寧飛楚上前拿起輕薄的白瓷杯,在掌中轉了幾轉,低頭聞了聞杯裡的清香,感歎地低語。

  「最瞭解你的人,自然不是我。」梁池溪望著走進來的梁曲,將一方乾淨的錦帕遞給她。

  寧飛楚執杯的手倏地一僵,然後笑了,既無奈又好笑,搖著頭對梁池溪淡淡地說道:「愛記恨。」不過是剛剛稍稍取笑了下她,都不可以。

  「除了她。」梁池溪望著他很認真地說道。

  「好吧,是我的錯。」高貴無比,權勢如天的寧飛楚很乾脆地認了錯,對於感情,他再明白不過。

  只是這兩個人……他望了望相處自然可是卻無絲毫遐想的兩人,看來有得磨了。

  寧飛楚低頭輕輕地抿了口茶,為唇齒間輕流而過的甘冽讚賞地舒眉,「你們梁家吃的、用的,可真不比我家差。」

  「旁的不好說,這茶葉,自然不會差。」梁池溪淺笑著認下。

  這樣說話,對梁池溪來說是很不尋常的,他為人一向清楚明白什麼話是該說、什麼事該做,他比任何人都瞭解。所以旁人說到梁池溪,從來都是知禮守矩,光風霽月的翩翩世家公子。

  可那些人,都是不寧飛楚。

  寧飛楚是梁池溪唯一的好友,在他面前,梁池溪一直都是真心以對,所以也絲毫不在意自己這話在普遍人聽來是多麼的大逆不道。偏偏寧飛楚與他交好,就是因為梁池溪把他當朋友,而不是王爺,更何況他對自己此生最好的好友很瞭解,在他身上從來都沒有絲毫皇家子弟的驕奢之氣。

  只不過……梁池溪的眼眸淡淡地掃了眼那個倔強的女孩,擦完汗之後她換了塊棉帕,坐到窗邊的凳上,不吭一聲地默默地拭劍,她一直都很寶貝那把劍,今天被寧飛楚那樣折騰,只怕這仇,結大了。

  寧飛楚再細細地品了品茶,「這個石亭綠跟我以往喝過的不同。」這茶飲入唇內,會有一種奇特的清香在唇齒間纏繞,真正地纏繞,一種餘香纏綿不盡的奇特感覺。

  「自然是不同,這是今年剛剛種出來的新品,還未入舖。」

  「令堂的店舖在你手上,可越發興旺了。」寧飛楚感歎道,誰能想到當年那個京中有名的大家淑女陶靖妤,在對丈夫失望之後,會將自己所有的嫁妝置田買舖,過起了書香門第最不齒的商戶生活。

  事實證明,從大家出來的女子,除了琴棋書畫,就連做生意也是讓人欽佩的,因為她聰慧過人,任何事情,只要肯學,都不會太難。

  不過她也知道分寸,既然已經入了深宅,斷沒有拋頭露面的理,挑了能幹放心的管事出面打理,她隱在幕後。後來梁池溪大一點,她就將店舖悉數交給兒子。

  不得不承認這世上就有梁池溪這樣的男子存在,天資聰穎,任何事情在他手裡,都不是問題,他在生病之餘偶爾理一理店舖,都可以將霜華莊擴張成為全國一流的茶莊。

  難道,書香之家與商賈之門的結合,會創造奇跡?

  寧飛楚暗暗思忖著放下茶杯,忽然正色地望著梁池溪,「子玉,你要不要從仕?」這樣的男子,為商是奇才,從仕自然是百姓家國之福。

  對於梁池溪的才能,寧飛楚再瞭解不過,他沉穩,他厚重,他有大智慧,他氣度不凡。可他卻……身體不好。

  「我只怕我到不了京城,便已……」

  「嘶」的一聲小小的抽氣聲,打斷了梁池溪未完的話語,他轉頭看見梁曲握著潔白的棉帕傻傻地望著他,眼眶有些許微紅,他也看到了白色布料上染的紅。

  傻丫頭,真是太傻!不過是一句話而已,她就受不了了,那麼將來……她又當如何呢?

  他起身走到她的身邊,去拉她的手,「傷到哪裡,我看看。」

  她的倔脾氣又犯了,咬著唇就是不肯給他看。

  「曲兒。」他溫柔地喚著她的名字。

  她抬眸望著他,帶著負氣般的惱怒,清亮的大眼瞪得圓滾滾的,裡面還有隱隱的淚光在閃動,分外可人。

  就是這麼倔,從小到大都是如此,每次生氣,都不會跟他吵,只是這樣不發一語地賭氣,雖然這樣的次數,實在是極少。

  他歎了口氣,很輕、很柔,「說笑而已。」

  她還是咬著唇不說話。

  「以後不會了。」

  「你保證?」

  「手。」他輕輕地說道。

  明明一樣是溫柔的語氣,可她從他的話裡聽出了他那絲淡淡的情緒,她的少爺從來都不會生氣的。

  她立刻將手遞了過去,銳利的劍,只是從她的指尖劃過,留下一抹淡淡的紅,幸好傷口不深,血也沒有繼續流。

  「痛嗎?」他拿過一旁乾淨的帕子,輕輕地為她擦掉血痕。

  明明不算痛,為何他問了這句話之後,她的傷口翻天覆地般地痛了起來?她咬了咬唇,不說話。

  看來是痛的……梁池溪溫柔的眼眸裡帶著幾許複雜,轉身找來止血消腫的藥膏。

  這世上久病成良醫的話,從來都沒有錯的,何況他這裡應急的藥,一直都不缺。

  清涼的藥膏塗在指上,疼痛似乎也隨著指與指間的輕撫而一點點地被抹平。


 第四章

  「這幾日不要沾到水。」

  「哪裡那麼嬌貴了……好。」她在他的注視下立刻乖乖地改了口,甜甜地朝他笑著,帶著討好的意味。

  怕他生氣,她的少爺永遠都是溫和的好脾氣,可是卻非常不喜歡她受傷,以前習武身上難免會青紫,每當那時,少爺的眼裡就有陰鬱,為了少爺,她已經學會要愛惜自己的身體,這次,完全是因為聽到少爺說那樣的話而走了神。

  她在害怕那樣的事情,哪怕只是聽到,她都接受不了,她無法想像這個世上沒有少爺,那她還活著做什麼?所以少爺一定不能有事,哪怕用她的命去換,她也是願意的。

  梁池溪被她那抹笑給逗得嘴唇微勾,這傢伙,在別人眼裡永遠是潑辣不好惹,可在他身邊,卻比小孩還單純。

  他拿起軟劍遞給她,「夠乾淨了。」意即,不要再擦了,免得又弄傷手。

  「好。」

  他收好藥膏,一轉身對上寧飛楚滿是深意的眼眸,不傀是梁池溪,面色未變淺笑依舊,「怎麼了?」

  「沒。」寧飛楚撫著茶壺的把手,與茶杯一窯所出的上好白胎瓷,輕薄釉亮,是梁池溪喜歡的簡單樣式,沒有任何花哨曲線,「我只是在想,這茶,真的很不錯。」

  人,更是不錯,他們兩個,自成世界,溫馨又自然,任何人都涉足不了。

  只是當事人,卻毫無所覺。

  「喜歡便送你一些,不值什麼。」哪裡會不值什麼呢,欽聖盛世,好茶堪比黃金,尤其是霜華莊的茶葉,必定名品,何況這剛勵種出來的新茶,更是價值不菲。

  他們是摯友,不必來那套假意的客氣,寧飛楚淺淺一笑,算是同意了。

  「六王妃應該是喜歡的。」

  寧飛楚手指一滯,抬頭,「子玉,我已經道過歉了。」

  「我知道,所以這次我講認真的。」

  寧飛楚直接啞然,誰說梁池溪是謙謙君子的?那一定是從來都沒有得罪過他的人瞎說的!

  「唔,你道麼關心我,也小枉我特意從京城過來看你。」寧飛楚微笑著,「當然,順便禮尚往來。」

  寧飛楚是欽聖皇朝的美男子,他微笑起來的樣子,簡直可以要了人的命,俊朗的神采當年不知迷倒京城多少人家閨秀,即使現在他已經娶妃,可還是有大票的女子盯著他側妃位置,蠢蠢欲動,可見其魅力。

  梁池溪再為他斟上一杯茶,「既然喜歡,可再品一杯。」

  不接話?沒關係……

  寧飛楚抬頭,唇邊勾著上揚的弧度,「曲姑娘,是讓我的侍衛帶進來呢,還是你去拿?」

  他會這麼客氣?梁曲猶豫地望向少爺,她擔心下一刻,這位陰晴不定的六王爺就讓他的待衛闖進來了,她倒不怕打不過,只是不想旁人擾了少爺的清靜。

  梁池溪歎了口氣,「你去吧。」

  她端回來一隻沉重的烏木食盒,尚未掀開,一股濃郁的香味已然散發出來。

  「子玉,我問過上次給你診病的御醫,他說你現在吃這個剛剛好。」寧飛楚揚了揚手,示意梁曲將食盒打開。

  熱氣撲面,帶來一股奇香,湯汁清亮,色澤淺淡,配上厚重的瓷瓦,分外誘人。

  「早幾日偶然得了,東西倒算不得什麼,勝在夠年頭,野山溪裡活了上千年,才長了這麼點大。」寧飛楚嘖嘖地搖頭,像是井常嫌棄一般。

  事實上深山里長大的野生山瑞,上千年才長到這麼大,可見其珍貴。

  「試試我家廚子的手藝長進了沒。」

  天下誰人不知道,六王爺寧飛楚權勢滔天,才幹非常,行事狠絕,生活卻是一等一的講究,吃穿用度無一不是頂級精緻的。

  六王爺與當今天子乃一母同胞的親兄弟,是當今太后娘娘四十歲那年得的孩子,驚喜自是不必說。與天子差了二十歲,從小深得先帝心,帝后兄長都非常寵愛,感情深厚自然非比尋常,所以可想而知從他手裡出來的東西,是何等珍貴,有時不是銀兩可以買得到的,例如這碗湯。

  梁曲這麼多年跟在梁池溪身邊,梁家大把的銀錢都花在為他調整身體上,各種名貴的補藥眼眨部小眨地送過來,她也算是有見識的。這碗山瑞湯,先不說裡面的山瑞值多少銀子,光是放在一起熬的藥材,只怕都讓人咂舌,何況寧飛楚還將府裡的廚子從京城帶過來……

  有夠敗家的!也幸好,再沒有比他家更有錢的了,怎麼敗都不怕。

  據說這位廚師是宮裡最好的御廚,因為寧飛楚只吃得慣他的手藝,當年新皇登基,各位皇子挪宮時,皇上把他賜給了寧飛楚。

  「你把王師傅帶過來,那六王妃……」梁池溪低聲問道,六王妃也喜愛這位廚師的手藝,寵妻如命的寧飛楚這次怎麼會……

  「她去會元了。」寧飛楚皺眉飛快地說,像是很不耐煩這個話題,「子玉快趁熱喝吧,御醫說了,這湯熱熱地喝最有效。」

  原來如此!梁池溪一下便明白了為什麼今天的寧飛楚這麼焦躁,連曲兒都要去惹,原來是心情不好,這世間最難的,便是情,可偏偏情之一物,又最美。

  「太多了。」他歎息地搖頭。

  「喝不完就倒掉好了,值什麼。」寧飛楚手指在桌面上輕點。

  「值七千兩銀子!」梁曲大聲地說道,接得又乾脆又氣憤,敗家子,敗家子!

  「嗤!」寧飛楚一下子被逗樂了,望向她,「你倒是算得快。」轉頭拍了拍梁池溪的肩,「這丫頭被你調教得越發出息了。」

  「還有些許的資質。」梁池溪看了梁曲一眼。

  只需要一個眼神,她便明自他要做什麼,取來乾淨的玉碗,小心翼翼地將熱湯盛了小半碗擱在他的桌前。

  「少爺仔細燙。」

  梁池溪曾經對她說過,如果這世上除了老夫人、夫人和她之外,還有第四個人值得他信任,那人便是寧飛楚,也只能是寧飛楚。少爺說他是可信的,那他就是可信的,所以他帶來的東西,她從沒想過要檢查一番,只不過,她會忍不住一直在心底算,這一滴湯汁要多少銀子。

  寧飛楚是多精明的人,只要一眼就知道她心裡在嘀咕什麼,「唔,曲姑娘如果覺得太浪費了,剩下的你就笑納了吧。」

  「我才不要。」

  「莫非你是嫌子玉喝過剩的,所以……」

  「我才不會!少爺喝過的,我……」她驀地收了聲,可心跳卻突然加速到她快呼吸不過來的地步。

  喝過的會怎樣?歡喜都來不及……未出口的話,讓她的心都慌了。

  「你怎樣,嗯?」寧飛楚逗弄的意味太濃了。

  這人很壞!她手好癢!

  「我記得任大人好像就是在會元,對嗎?」輕輕淡淡的一句話,梁池溪像是非常突然的想起來似地,漫不經心地輕輕說道。

  寧飛楚漆黑的眼眸猛地一瞇,殺氣倏現。

  梁池溪似乎是毫無所覺,依舊慢條斯理地一杓一杓飲著那碗湯,「記得任大人曾經說過,六王妃率真浪漫,可惜……」

  「啪」地一下,那精緻非凡被寧飛楚反覆拿在手裡把玩的瓷杯,被一把捏碎,再重重地甩開碎片,起身如風一般地走掉了。

  六王爺怒了,是何等大事,如果在宮裡,只怕已經嚇得跪了一地的奴才了,偏偏梁池溪眉眼都不抬,細細地再品一口濃湯,嗯,果然好滋味。

  沒被嚇到的,同樣還有另外一個人。

  「少爺。」

  「嗯?」

  「這湯真的要倒掉嗎?」

  「曲兒願意喝嗎?」

  「我……」她的臉蛋又紅了,羞澀難擋,「願意的。」

  「那就勞煩曲兒代我喝掉。」他溫雅地一笑,「畢竟,食物總是值得人珍惜的。」

  「好。」

  絕美的滋味,醇厚的口感,在她嘴裡,都變成了甜。

  梁池溪一手支額.含笑望著她,看梁曲吃東西是一種享受,她有一種孩子般地直率,對食物有很執著的節儉,認真而單純,只是看她,就讓人胃口都跟著開了。

  一碗山瑞湯,寧飛楚的心思很周到,分量不會太多,剛剛好,連肉帶湯她全都吃完了,銀筷挾著那空殼,左右看了看,猶豫了。

  梁池溪唇邊的笑更濃了,也不說話,就那樣望著她,看她到底打算拿它怎麼辦。

  這個殼,應該不能吃吧?梁曲再度打打量,想想那些藥材,還有銀兩,秀氣的眉皺了皺,試探性地吮了吮,然後……

  「呃……少爺……」她傻眼地望向梁池溪,唇裡含糊不清,「怎麼會有東西……」

  梁池溪看了看她吃的那個部位,突然意識到到了什麼,耳根微微地發紅,輕咳了咳,起身走到窗邊,拿起書案上翻開的書卷,竟看起書來。

  少爺不理她!梁曲的臉頰氣嘟嘟地鼓了起來,圓溜溜的黑眼睛瞪得大大的,賭氣似地乾脆接著吃,反正都是用名貴的藥材燉出來,總不至於吃壞了。

  梁池溪見某人吃得不亦樂乎,那種傻呼呼的模樣,不由心情愉悅地勾起嘴角,這個丫頭,其實真的還未長大,這般單純開朗,也是好的。

  初秋的天氣,白日理尚有夏日的余暑,但夜晚的氣溫已然涼了下來。

  半推的雕木窗欞,窗外星光明媚,微風習習,清清涼涼地吹進來,掛在床邊的紗幔隨著風兒在空中輕輕地一飄一蕩。

  寧謐的夜,院外草叢裡不知名的蟲子規律地嗚叫著,綠樹在涼爽的氣息中恣意地伸展著身軀,萬籟俱靜,一切都分外美好。

  只除了一聲一聲,若有似無的細細喘息。

  「唔……」早該入眠的人兒,此時卻在床上輾轉翻滾。

  柔軟得像雲一般的錦被,被散亂的一團踢了開來,潔白的緞面床單上,小小的人兒扭動起伏著,嘴裡逸出一連串的細微呻吟。

  梁池溪睡眠向來是淺的,一有聲音就會立刻醒來,他睜開眼眸,靜靜地聽了會,臉色一變,起身往外室走去,梁曲就睡在那裡。

  他的臥房足夠寬敞,即使分成兩進空間也是闊朗的,裡面是他的房間,外面就是梁曲的休憩之所,再隔出廳來供日常起居之用,倒也簡單明了。

  從她來到他的身邊,為了方便照顧他,她的飲食起居,都是跟他在一起,從未分開。

  越接近她的床榻,那淺淺的喘息聲就越分明,從合攏的紗帳裡斷斷碎碎地飄出來,他撩開紗帳,向來都是沉著冷靜的梁池溪,罕見地怔了。

  那躺在被褥之上扭動呻吟的人,明明就是他熟悉的曲兒,可,卻又不是他所識得的那個。

  今晚的月光,實在是太好了。

  漆黑的發滿滿地舖了一枕,比身下的錦緞還要此滑,在柔美的月光下,烏亮地閃著動人的澤。素色單薄的軟裳被汗水沾濕,軟軟地貼在身上蹭得一片凌亂,又因為她的動作而撩了上來,露出晶瑩如雪的肌膚,上面汗液點點,隨著她急促的呼吸危險地起伏著,致命地誘人。

  她的眼眸如水,嘴唇似花,泛著鮮艷的紅,潔白的貝齒輕輕地咬著,細細的喘息從裡面逸出來,看到他的出現,她的眼睛裡明媚得像汪了一池秋水,聲音前所未的甜膩:「少爺……唔……」

  梁池溪此生從未如此心亂,「曲兒,你怎麼了?」

  「少爺……」她軟軟地朝他伸出手,身子在床榻上扭動著往他湊去,「少爺……」

  他伸手,握住了她的掌,那溫度,像火一般分外熾人,她的身子如籐蔓般纏了上來,依入他的懷裡,將他的手放到她的頰畔,輕輕地摩挲著,眼眸半閉,作夢似地呢喃:「少爺……」除了喚他,她似乎已經失去了意識。

  「曲兒,跟我說,你怎麼了?」他的指下,是少女細雪一般的肌膚,晶瑩飽滿,白若羊脂。

  太接近了!

  他想抽手,她卻不依地伸手直接摟住他的脖子,旁子往後一躺,他們雙雙倒入床榻之內,而他,壓在了她的身上。

  這……太過分了!

  「曲兒。」他的聲音依舊是冷靜的,但氣息卻有些不穩,「你先鬆手。」

  「少爺……」她的喘息就在他的耳邊,熱熱的帶來一陣莫名的感覺,「我熱……」

  熱?他想要推開她的手轉而撫上她的額,掌下的肌膚香滑一片,是非比尋常的熱,看來是生病了,「我喚阿浩去請大夫。」

  他的身邊,除了她是貼身伺候的,梁夫人選專門挑了四名護院給他,一來防止旁人亂闖竹苑打擾他,二來也隨時待命方便他使喚。

  梁佑先之前之所以可以爬到院牆上,不是因為護院不力,而是因為從小到大,梁佑先都很喜歡纏著梁曲,經常往竹苑跑,梁池溪對自己的弟弟也是愛護的,所以便默許他出入竹苑。

  就是這個默許,帶來許多麻煩,可是,自己的弟弟,他是不會拒絕的。

  「不要!」梁曲一把攬住他欲撐離的肩上,「少爺,只要你摟著我,我就不熱了。」她在他的身下磨蹭著,一臉的嬌憨與滿足,少爺的接近俯來清涼舒適的感覺,她捨不得讓他離開。

  她現在說的話,是她清醒時絕對不可能會說的,她這個樣子……

  梁池溪懷疑地皺起眉,莫非寧飛楚今天在湯裡放了什麼東西?但他立刻就把這分懷疑給抹掉,寧飛楚是知道他的身體,哪怕是為了玩笑,也不會這麼做。

  那麼就是……他突然想到今天梁曲吃的那山瑞殼!

  山瑞最最「精」華的東西就在殼板中間,只需在殼尾一吮,便可以吃到,今天梁曲就是無意中吃到了「那個」,所以他才會覺得有些許窘迫,難道是因為這個原因?

  深山野溪裡活了上千年……呃,他想他明白曲兒失常的原因了。

  「曲兒。」他伸手撫著她的臉頰,制住她躁動的身子,柔聲對她說:「你乖乖地躺著睡一覺,明天就舒服了。」

  「不要!」她像是任性的小孩一樣,死死地摟著他的盾,不讓他離開,臉蛋一直往他的脖子貼去,少箭身上的溫度好舒服,涼涼的,帶著竹葉的清香。

  這明顯就是補過火了,一向足智多謀的梁池溪,這一下也想不出解決的辦法來,吃錯東西可以請大夫,這補藥補過火,只怕無藥可施吧?更何況他身下這個小東西軟軟地一直朝他頸間貼過來,實在是……

  「曲兒,不要這樣。」他如果身體好一點,哪怕只是一點,讓他覺得他可以有將來,他都會毫不猶豫地將她摟入懷裡,可是他不可以……他不能害了她。

  「少爺。」她從他的頸間抬頭,手指撫上他的唇,一下一下輕輕地、愛惜地認真撫著,「我想這樣做,已經很久了。」

  他是天上的月亮,皎潔而明亮,她只是地上卑微的塵埃,永遠都不可能企及。

  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,因為太過悲傷!這是她連作夢都不敢想像的時刻,她的少爺,就躺在她的身邊,與她氣息相融,與她肌膚相貼。

  太不真實了,太不可能了!

  「傻丫頭,哭什麼。」他伸手為她將眼淚拭掉,可那眼淚像是永遠也擦不乾一樣,濕了他的掌心,還在流。

  「我只是……太難過了……」難過到除了哭,小知如何是好,她嗚咽著抱著他的脖子,臉蛋又埋了進去,濕漉漉地一片貼在他的皮膚上,浸進了他的心裡。

  「少爺……」她軟軟地喚著他,心裡是甜的,又是苦的。

  「嗯?」這樣的她,讓他推不開,又或者應該說,他對她從來都是推不開的,陽光下可以,但在這樣的夜晚,這樣的她,是不可以的。

 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想叫他,也許沒有原因,只是想確認他現在就在她的身邊,抱著她、擁著她。

  這不是夢,這是連夢都會不有的美好。

  她的唇印在了他的頸間,一點一點慢慢地輕吻,從脖子一直吻到下巴。

  「曲兒。」他白皙的皮膚染上淺淺的紅,那是他鮮少會有顏色,動人的好顏色。

  她直接吻住了他的唇,帶著虔誠與渴求就那樣吻了上去,少女的唇,軟軟的、嫩嫩的,帶著幾縷芬芳,格外動人,他原本要推開的手,不知為何會失去了氣力,任她吻著。

  他的唇,涼涼的,帶著子夜的安寧氣息,她忍不住想伸舌去舔,原本只是單純的吻,因為她的舔吮,而變了調。

  粉色的舌在他的唇上嘗到了他的滋味,貪心起來,越吻越深,往他的嘴唇裡面而去,她茌他的唇間嘗到了熟悉的藥草味,是一種讓她的心也跟痛起來的味道。

  二十五年!她的少爺整整二十五年,沒有一天是離開過藥的,這麼漫長的歲月,這麼辛苦的日子,也這樣過來了。那些根莖葉,她既感激它們,又痛恨它們,那麼多千奇百怪的東西放到一起,熬煮多少個時辰,煎出一碗濃濃的汁,苦了少爺的唇,染黑了他的生命。

  她的心痛了起來,舌頭在他唇裡亂無章法地吮著、吸著,似乎是想將他曾經受過的苦、忍過的辛,全部吻入自己的唇內,笨拙而生澀,卻如同在他的血管裡放了一把火,生生地燃了起來。

  她的指在他胸前胡亂地摸索,他的衣裳她再熟悉不過,系帶是怎樣的,領口是怎樣的,只用一根手指就可以褪下來。

  摸到了,跟他唇一樣涼涼的胸,長年的病,他的身體卻並不是瘦可見骨,也許稱不上結實,但他的皮膚緊實,摸起來非常地舒服。

  這是她的少爺,今晚她可以對他放肆的少爺!

  輕歎一口氣,她的手在他胸前愛戀地流連,細絀地撫過男與女的不同,他的硬,她的軟,最不同的是……

  「曲兒……」他喘了一下,伸手去拉她,她的指在他的胸前,太亂來。

  「少爺……」她喃喃地喚著他,反握住他的手,往自己的衣襟前按去,「我的心好痛。」

  痛到快要無法呼吸了!這麼美好、這麼不真實的時刻,為什麼她的心底又會湧起那麼濃的悲傷?因為太完美,所以她無法相信。

  他的掌下,是少女飽滿柔軟的胸乳,隔著薄薄的衣料,嫣然的一點揉在他的掌心。

  已經失序了……

  今晚他們做的,早就越過雷池,不該是這樣的,他的理智、他的思緒都在警告他應該停止,可是她的舌、她的唇,還有她暖暖的身子在他懷裡軟軟地蠕動,他實在是……無能為力了!

  一把抱住她,翻過身將她壓在身下,主動地去吻她,他也是生澀的,但他畢竟比她年長,他畢竟是男子,他有本能。

  雖然緩慢,但單薄的睡裳終究還是褪了下來,柔美的月光下,潔白的少女胴體泛著珍珠一樣溫潤的光。

  他的呼吸,在她入眼的那一瞬間,變成了一件極端困難的事。

  如瀑般的髮絲驚心動魄地披散開來,她的眉不是柳葉般的彎眉,而是帶著幾分英氣,眼眸明亮婦水,像是夜空的星子碎在裡面,鼻子潔潤挺直,嘴唇……嘴唇……

  他俯下身子,無法克制地再度吻上她的唇,她的嘴唇,像是幾年前他遠遠見過的那株山櫻,動人的粉,吻住了,就不捨得再放開。

  都沒有經驗,可都憑著本能行事,想摸哪裡就是哪裡,想碰哪裡便是哪裡。

  他是她仰望的少爺,光風霽月,聰明睿智,他是梁家幾代才養出來的那個讀書人,是那個就連奢想一下都讓她覺得是褻瀆的人。

  她是他身邊的小丫頭,陪著他、伴著他,眼裡心裡都只有他,為他習武,為他潑辣,為他連命都可以不惜,只盼望他的日子,可以平安順遂一些就好。

  他們都有自己的堅持,自己的顧慮,都緊守著自己的那根弦,可是在今天,在這樣的夜晚,那根弦,斷了……

 第五章

  理智不在,全由身體來主宰。身下凌亂的緞揉成千百結,汁液淋漓間,一記深深地頂入,伴隨著少女的悶哼,絲絲縷縷鮮紅的血泌流而出。

  那種疼痛讓她被熱潮沖昏的頭腦清醒過來,水靈靈的大眼眨了眨,望著在她身上的少爺,傻了。

  美好的眉眼,高挺的鼻,還有那淡淡的優美薄唇,因為慾望,自如玉的皮膚染上了紅,就連眉骨間都暈出紅來,帶出與尋常截然不同的艷色來,魅骨之姿分外妖嬈。

  「痛嗎,嗯?」他喘息著撫摸著她的臉頰,為那痛到發白的顏色而心疼。

  「少爺?」她怔怔地喚著他,身體裡闖進的異物讓她痛到無法呼吸,可那是少爺,她的少爺!

  她的眼淚湧了出來,伸手緊緊地抱住他的脖子,「少爺!」原來不是夢,少爺真的在她身邊。

  怎麼辦,她玷污了高貴的少爺!她哆嗦起來。

  他的手往下,一點一點地細細摸索,沾了滿指滑膩。

  她喘了起來,又哭又喘的,嬌色暈染。

  看來是不痛了,他吻住她,抵住那處柔軟與灼熱,緩緩衝撞,有的東西是本能,不需要人教,只要摸索就夠了。

  她的臉蛋開始發燙,神智又開始發昏,痛還是痛的,可是那是少爺帶給她的,再痛都是甜。手指按在他的背上,他的身體沒有那種鼓起的肌肉,可是卻也勻稱緊實,摸來光滑無比。

  那種身體交纏、氣息交融的奇異親暱威讓她的身子綿軟起來,忍不住將唇湊到他的耳邊,試探性地舔了舔,然後含住。

  他的身體猛地一僵,感覺到一股熱流從她的舌過到他的耳上,再順著經脈四處飛竄,他身體的動作一點點地加快。

  「唔……」她喘息著,這種感覺,很怪異卻又曖昧得讓人臉紅。

  「疼就咬我。」他的指探到她的唇裡,撫著她柔軟的舌。

  咬他?怎麼可能捨得咬他?她吮住他的指。

  他眼前一黑,深深地吸氣,最終,還是無濟於事。

  「曲兒,我忍不住了。」一記深深地戳入之後,接下來便是天翻地覆。

  「啊!」她叫了出來,向來溫潤的少爺此時就像野獸一般,凶猛地讓她的身子往上弓起來。

  神魂迷離,情思亂蕩……

  慢慢地除了痛,她的身體威受到了那種像是酥麻的快感,一點點從結台的部位往上竄,最終形成了強大的浪潮將她往空中拋去!

  「少爺!」她激烈地扭動起來,渾身上下被那種陌生到可怕的威覺弄得不對勁起來,嗚咽著,顫抖著,渴望著,又害怕著。

  她的細軟的腰被抬了起來,迎合著他瘋狂的撞擊,一下比一下深,一記比一記猛,她哭了出來,臉蛋紅成一片,抽抽咽咽地喘不過氣來,想逃離這種痛快的煎熬,又被他按了回去,男人在這種時候,力氣大得可怕。

  他撫開她臉上被汗水黏濕的髮絲,看她眼眸紅腫,看她水頰動人,秀眉緊蹙,眼眸霧濛濛地潮濕成一片,嘴唇如帶著露水的玫瑰,鮮艷欲滴。不用嬌,不用艷,他的曲兒,剛剛好。

  低頭吻上去,身下的動作越發劇烈起來。

  又疼又爽的快感像是永無止境般不斷衝來,她抱緊他尖叫起來,生怕掉下床去,身子發瘋般地絞緊收縮。

  終於,他崩潰了!

  涼爽的空氣中,瀰漫著一股腥甜的氣息,他緩緩地撫著她汗濕的身體,從她的肩到胸再到腰,每一寸都貼合他的掌。

  他的唇邊勾起笑來,逃避那麼長的時間,最終,一碗補湯輕鬆地解決了一切。

  人也許可以逃得開一切,卻永遠也無法逃開自己的心。

  梁曲累得無法思考這些,她身子軟成一團,在他懷裡帶著困意地拱動著,一不小心揉到某個部位。

  他墨玉般的眼瞳一沉,身子又開始不對勁起來。

  夜色綿長,不知疲憊的人無需太多睡眠。

  梁曲從未覺得夜有這般漫長,自己可以有這麼勞累,她的嗓子啞了、嘴唇腫了,身子一陣又一陣地抽搐,不知道這是第幾次,也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辰。

  身上的人,在一記深長的頂入之後,那種甜蜜而刺激的折磨,終於在他的重重喘息聲中停止了。

  雲雨之後的相擁而眠,該是甜蜜的……

  「曲兒……」

  「唔,少爺……不要了……我好累。」她的意識早就飄到雲端。

  「你拿著這個,去明月別院找飛楚。」一塊冰冷的物體塞到她的掌心,那種潤潤的觸感,似乎是一塊玉珮。

  「少爺……明天去好不好?」她好累,身子深處一陣一陣地酸痛。

  「記住,不要吵到大宅裡的人,記住!」

  溫熱的液體猛地一下噴灑到她的胸口,剛剛還抱著她的那個人,軟軟地倒在她的身上。

  梁曲一個激靈醒了過來,血,好多血!她的少爺在吐血!

  血腥味瀰漫在她的鼻端,她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從深處開始發冷,顫抖著、哆嗉著,伸手去撫他的臉龐,「少爺……」

  無聲無息!剛剛還溫暖灼熱的身體,現在摸來一片冰涼,肌膚蒼白如雪。

  她指間下意識地用力緊握,握到一塊堅硬的東西,低頭一看碧綠的玉珮在她掌中,靜靜地閃著光。

  去明月別院找飛楚……

  腦海裡突然響起少爺剛剛叮囑她的話,她慌忙從床榻上爬起來,胡亂地抓過衣裳抖著手穿著。

  不要吵到大宅裡的人……

  她的眼前一片迷濛,少爺都是為了她,都是為了她!就連這個時候,都還在擔心她。

 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,望一眼躺在床上的梁池溪,轉身從窗前一躍而出。

  「房事過勞了,他的身體本來就不好,這次元氣虧損嚴重,氣脈紊亂,氣血攻心,才引起吐血昏厥。」這是寧飛楚帶過來的大夫,診完脈之後說的話。

  梁曲的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來了,都是她害的,如果不是她主動去纏著少爺,今晚的事情就不會發生,都是她的錯。

  幸好這位從京城帶過來的大夫醫術自然是極好的,施完針之後,梁池溪緩緩地醒了過來,雖然臉色還是難看的,但至少是醒了。

  看到他醒了,一直板著臉的寧飛楚這才有了笑容,長長地歎了口氣,「子玉,你可真行。」

  梁池溪望著梁曲自得透明的臉蛋,知道這次真的嚇到她了,她一向最緊張的就是他,這次她肯定自責、自厭到極點。

  等到大夫避去外廳開方子,房內只剩下他們三人,寧飛楚才再度開口說道:「嘖嘖嘖,我說子玉,你這房事,到底是有多過勞?」好友醒了,寧飛楚才恢復了調侃的心情。

  這話叫人如何回答?

  「不會一次就這樣了吧?」

  「才不是!」梁曲憤怒地反駁道,這六王爺嘴真壞!

  伴隨著梁池溪無奈的歎息聲,她這才反應過來,望著少爺含笑的溫柔眼眸,臉蛋瞬間漲得通紅。

  「哦,原來不是。」寧飛楚摸著下巴,笑容帶著幾分邪氣,「曲姑娘看來清楚得很哪。」

  他真過分!梁曲手指習慣性地往腰間摸去。

  「曲兒。」淡淡的聲音,止住了她的動作,他的聲音帶著體力透支的喑啞。

  「少爺。」

  「去給我倒杯茶來。」

  「是。」即使是心不甘情不願,但她卻明白少爺是想讓她迴避一下,所以哪怕旁邊的桌上就放著茶壺,她還是走到外面去,順便看看大夫的方子開好沒,再詳細地問一問情況。

  「飛楚,不要再惹她。」

  「哦,心疼了,嗯?」

  「是。」他很乾脆地承認。

  寧飛楚看他的眼神有了改變,「子玉,你好像不一樣了。」

  以前的梁池溪,平靜寧和,眼底卻有著壓抑和自製,那時他隱隱地感覺到,梁池溪他對將來是沒有任何想法的,隨遇而安;但現在他不同了,他眼裡有了別的東西,一種陌生而強烈的東西。

  「我以前想,如果不能給將來,那麼有些美好,還是不要去觸碰。」他的唇邊浮起淺淺的苦笑,「這身體連我自己都不知道,什麼時候會是極限,可能是明年,也可能是明天。」

  所以,他最初希望她可以跟三弟有將來,因為三弟這人單純,而且是真心地喜愛著她,喜愛她的所有。

  寧飛楚靜靜地聽著,唇邊的笑早已收斂。

  「可是原來,想起來總是容易的,做起來卻是艱難的。」只是她一個溫暖的擁抱,聲甜軟的呼喚,他所有的計劃,都成了空。

  「飛楚,你總說我無所不能,其實不是的,至少我控制不了感情。」

  「這世上,又有誰可以控制感情呢?」寧飛楚的眼裡閃過一絲痛楚,伸出手掌,「你看這裡,握著天下所有人都羨慕的權勢,可是卻握不住一個女人的心。」她離他明明是近的,可是卻永遠都抓不住,想離開,卻又不捨她的眼淚。

  惡性的迴圈,掙都掙不開……

  「控制不了,就不要控制。」梁池溪伸手按著胸口,等那股悶意慢慢地退下,才再度開口說話:「至少現在她是你的王妃,而且你們這段姻緣,是她搶來的。」

  提到那段往事,寧飛楚眼裡陰騖慢慢地消散,唇邊也泛起笑意。

  「我如今想,未來的事,我不知道,但現在的事,還是可以做的。」梁池溪望著窗外放亮的天空,這番折騰下來,已是天明。

  「你這樣想就對了。」寧飛楚點頭,「也許當年救你的那位神醫,哪一天會帶著研製好的藥來找你了呢。」

  當年梁夫人臨盆前被人下了劇毒,母子均危,該說幸還是不幸,因為胎兒吸收了母體大部分的毒,所以梁夫人的生命算是保住了,但產下的孩子,卻是渾身紫黑,連呼吸都沒有了。

  大安城所有的大夫都被請了來,卻紛紛搖頭,梁翰遠那時幾近瘋狂的邊緣。

  幸虧當年有位神醫路過大安城,施針灌藥,一直折騰了好幾天,嬰孩才微弱地哭了出來。

  當時神醫歎息著道:「這命是保住了,但能保多久,就不知道了,我再回去研究一下,看能不能找到解毒的方子。」

  這一研究,就是二十五年,到現在都沒有消息,並且看來永遠都不會有消息,畢竟當年的神醫已是七旬老者,二十五年後,在不在人世都不好說。

  那一次中毒,成為梁家之傷。

  梁夫人從此不能再育,梁池溪也因此纏綿病榻。哪怕後來查出,是五個產婆中的一個下的毒,她的夫君因為經營不善而導致店舖被梁家收購,最後打算豪賭一把 蠃回家財。可惜十賭九輸,他沒有那樣的運氣,從賭坊出來就投了河,那女人自此就恨上梁家,等了幾年,梁家請產婆,她就混了進來,打算為夫報仇,事發之後, 她就自盡了。

  真相查出來了又如何,一切已成定局,再也改變不了。

  就算梁家這麼多年費盡心力想要將梁池溪的身體治好,甚至還請人為他算命,說他命中缺水,連他的名字都沒有照梁氏族譜用佑字輩,可那又如何?

  二十五年來,他沒有一日離開過藥。

  「飛楚,你這話說得連你自己都不信。」梁池溪說完,兩人都笑了起來,氣息一亂,又咳起來。

  梁曲三步並做兩步衝進來,將托盤裡的溫茶端到旁邊,伸手為他拍勻呼吸,再將茶水端到他的唇邊。

  等梁池溪慢慢地喝下一口茶,氣息平靜下來後,她不客氣地抬頭趕客,「六王爺,我家少爺身子不好,需要靜養。」

  這過完河就拆橋的模樣,理直氣壯得簡直讓人恨到牙癢癢,可是一想到昨晚她衣裳凌亂,面無血色地來到他的面前,那種脆弱害怕恐懼,他又實在是……

  「子玉,你好好養著,我明兒再來看你。」

  「看我就不必了,你不是要趕去會元?」

  這人!果然什麼主子出什麼丫頭,兩人簡直是一個德行,專往別人的心尖上捅刀子!

  「好,我記下了。」他起身優雅地拍了拍衣袖,「那藥你們就不用管了,我會讓人煎好送來,保證你們梁家無人知曉。」

  好友讓梁曲來找他,很明顯就是為了保護梁曲,不想讓梁家的人知道這次的事情,他就好人做到底,且等秋後再算帳。

  等室內再度只剩下他們兩人,居然有了幾分尷尬,在他們之間從未有過的尷尬。

  梁曲被他溫柔的眼睛望著非常不自在,低下頭伸手為他將被子拉好,趕緊問個問題打破沉默:「少爺,六王爺為什麼要去會元?」

  「曲兒……」

  「嗯?」

  「你……還痛嗎?」

  她怔了怔,突然明白過來他問的是什麼,剛剛回了些血的臉蛋又變得像紙一樣地白,她一下子跪在了地上,「少爺,對不起,請你處罰我吧。」

  他黑色的眼眸猛地收縮,從她的臉一直看到她屈著的膝蓋,半晌,慢慢地眨上眼睛,不去看她。

  「少爺……」

  他不理她。

  「少爺!」

  他還是不理她,她的少爺在生氣,而且是前所未有的生氣,她感覺到了。

  「少爺,你生氣了?」

  還是沉默,只是她已經明白是什麼原因了,緩緩地起身,走到他的床邊坐下,輕輕地喚了聲:「少爺……」

  「曲兒。」

  他的聲音明明因為生病而沒有什麼中氣的,但莫名地有股威嚴在。

  「嗯。」

  「扶我起來。」

  她小心翼翼地將他扶起來,拿過柔軟的棉枕放在他的腰後,讓他可以靠得舒服一點。

  「你從七歲跟在我的身邊,這麼多年,我教你識字,教你算術,教你在這座宅子裡生活下去,十年了,我可曾是忘了教你,膝蓋也是有尊嚴的?」他極慢極慢地,一字一句地輕輕問道。

  「沒,少爺沒有忘。」

  在五年前,他把她的賣身契給她,再帶她到官府親自為她消了賤籍,這些事情他明明可以不用親自做的,可他身體不好卻還是自己做了,目的是為了什麼,她很明白,只是想告訴她,她不卑微,她可以有尊嚴,她的尊嚴,他還給她了。

  可她還是辜負他了,今天這一跪,傷的不是她,而是他。

  「我想我還是失敗了。」

  「不,少爺沒有錯,錯的是我,我只是……只是太內疚了。」

  因為她,少爺才會吐血,才會暈厥,少爺的身體那麼不好,她還要纏著他跟她……她玷污高貴無雙的少爺,她真是罪該萬死!

  唉,他在心底歎息著。

  「曲兒,手給我。」他的手掌在床沿邊翻轉過來,掌心朝上。

  她一怔。

  他也不催,只是靜靜等著。

  雖然遲疑,但她還是將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掌中,他的掌是涼的,帶著她熟悉的溫度。

  他柔柔地握住,「曲兒,我一直都在告訴你,你不低下,你比任何人都要好,為什麼你就是不明白?」

  「我……」

  「家世、身分,這些東西又能代表什麼?」

  代表了一個人尊嚴……這個世界上,為什麼會有貴賤之分?就是因為有些東西,是抹不掉的,比如出身,只是這些她說出來,恐怕又會傷了少爺的心,他那麼努力為她,可她還是忘不掉她的過去。

  她生在最貧窮的農家,愛賭的爹,軟弱的娘,哭泣的弟弟,破敗的房屋,她被賣,被人挑來選去,哪怕當時只有七歲,可是記憶這東西,一旦深刻,想忘都難。

  漆黑殘破與窗明几淨,她曾經的家與少爺的家,是怎樣的天壤之別?

  當年如果不是少爺,她會去到那最黑暗的地方,在那裡別說尊嚴,只要活著什麼都可以出賣。越是長大,越是明白這個世界的殘酷,她越是明白當年的少爺,怎樣地解救了她,所以她的少爺是高貴的,是她用盡所有氣力都無法碰觸的,是她所不配的。

  「曲兒,你太執著。」

  他那麼瞭解她,又怎麼會不明白她的想法,可既然她已經在他的身邊,既然他已經作了決定,他就沒有想過再改變。

  「我今天會稟明母親,我要娶你為妻。」

  她嚇得直接跳了起來,手掌從他的掌中脫離,「不要,少爺!」

  「給我一個理由。」

  「我配不上你,少爺!」

  她的少爺那麼美好,值得一個大家閨秀來匹配,而她,梁曲,一個農村裡來的小丫頭,只是因為有少爺的照顧才有今天,她有什麼資格成為少爺的妻子?就連做妾,都不配。

  「曲兒,你想讓我生氣?」

  「少爺,求求你,不要跟夫人說,你如果是因為昨晚的事情而想要娶我……」

  「不是昨晚,而是因為我想。」

  「那你以前有想過嗎?」她很尖銳地反問了,以一種從來沒有對他用過的語氣。

  他的唇邊反而勾起笑來,這才是他的曲兒,一點一點培養起來的那個曲兒,有脾氣、有個性,懦弱與畏縮從來都不是她的本質。

  「沒。」

  她眼裡的光黯淡下去,死命告訴自己,才不是因為他的否認。

  「那還說不是因為昨晚!」

  「昨晚不是原因,是因為昨晚讓我想明白了一些事。」

  「什麼事?」

  「我以前沒想,是因為我不知道自己可以活多久,一個連最基本的健康都沒有男人,又談何娶妻?」

  她張嘴欲言,可他微抬了抬手指,她只能忿忿不平地暫時嚥下去。

  「可是昨晚我明白了,既然有的事情是存在的,視而不見,又有何用?」他望著她,認真地問:「你願意離開梁家,找一個愛你的男子,跟他成親,跟他生兒育女,也許平淡但卻還是可以幸福地過一輩子嗎?」

  她瘋狂地搖頭,「少爺,除了在你的身邊,去哪裡我都不會幸福。」

  「那便是了。」他微笑著,眼裡有著淡淡的喜悅,「既然如此,你就在我的身邊,成為我的妻子,也許我許不了你一生一世,但我可以保證,在我有生之年,會好好愛你。」

  她的淚水又流了下來,這是她此生聽過最美、最動聽的話語,而且她知道少爺說出口的,那就是真的,可是……

  她拚命地搖頭……

  「你不願陪在我身邊?」

  用力地搖頭,哽咽地說不出話來。

  「你喜歡我嗎?」

  喜歡的,可是卻沒有資格喜歡。

  「少爺,曲兒會永遠陪在你的身邊,做你的丫鬟,聽你的話,我可以是任何一種身分,卻不是你的妻子。」

  她的少爺,必然要有一個名門淑女來配,永遠都不會是她。

  「唉……」他長歎一聲,「我乏了。」

  對於他們的將來,他需要好好地想一想,她太固執了,他一直都說,她的固執,會變成一種讓人恨的倔強,果然不錯,那根深蒂固的觀念要改變,又何止一朝一夕?

  在她的心裡,最看重的那個人是他,可就是因為這分看重,成為他們之間最大的阻力,她不會在任何一個人面前自卑,除了他。

  梁曲立刻緊張地扶他躺下,為他掖好被子,「少爺,那你好好休息。」

  「你也去睡。」他知道她的,如果他不說,她一定會守在他的身邊,寸步不離。

  「我……」

  「去休息吧。」

  折騰了一整晚,她肯定也是累的,更何況昨晚還是她的初次。

  「好。」

 第六章

  梁池溪身體不適,可以輕鬆地瞞過梁家上下所有的人,卻唯獨瞞不過梁夫人陶靖妤,她生的兒子,只要有丁點的不妥,她都可以看得出來,何況這次梁池溪真的傷到根本。

  望著他眉眼間的倦色,陶靖妤的心痛了起來。

  「母親不必擔心,我沒事。」

  兒子微笑著安慰她的模樣,讓她淚盈於睫,一方乾淨的棉帕遞到她的面前,她接過來輕拭眼角。

  「這次,是怎麼了?」這麼嚴重,梁曲居然也沒有報上來。

  「請吳大夫來瞧過了嗎?開的什麼方子?」

  「都妥了。」他認真地望著她,「母親,我有一事要跟你說。」

  「說吧。」陶靖妤伸手握住兒子的掌,她的兒子,當年用自己的命換了她的命,都是她害了他。

  「我想娶她。」梁池溪很輕、很平靜地說出這幾個字,但語氣是肯定的。

  「是……曲兒嗎?」自己的兒子,自己最清楚,這麼多年下來,很多事情她旱已看在眼內。

  「是。」

  「唉……」陶靖好歎氣,「那孩子不會同意的。」

  「我會解決。」

  「子玉,娘只想你過得開心,別的什麼都不在乎。」她輕拍兒子的手,「如果娶她是你想要的,那就娶吧。」這世上,什麼都是假的,什麼家世、地位、名和都沒有用,唯有兒子才是她在乎的。

  「謝謝母親,」這個家裡,只要母親同意了,那一切都不會是問題,他一直都明白的。

  「她倒是個好女孩。」陶靖好將棉帕一點一點地折好,潔白纖細的手指,在暗繡竹葉的面料靜靜地翻飛,分外好看,「可惜太死心眼,你選的這條路,可不好走。」

  「我會解決。」

  「哦?你會解決?那麼子玉,你告訴娘親,你打算如何解決你即將過門的未婚妻呢,嗯?」

  衛碗瑩,羅方城知州衛敏的嫡出長女,長得人如其名,肌膚如瑩似玉,美貌天成。

  她站在廳中,就算滿滿一屋子人的目光都在打量著她,卻依舊面不改色,沉穩自若,毫不怯場,將官家小姐的氣派表現得淋漓盡致。

 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,這樣的女子,要花多少心思才能養出一個來。

  「瞧瞧,這模樣長得可真是俊。」老夫人一見到她,險上的笑容就沒有停過,看著她的眼裡帶著十分的滿意。

  「老太太,您可別誇她,再誇,她可得意了。」衛夫人坐在老夫人身邊,嘴裡雖然謙虛著,但神情是驕傲與自豪的,她生的女兒這麼好,當然值得安慰。

  「來來來,到我身邊來。」老夫人朝衛琬瑩招了招手。

  衛琬瑩輕移蓮步走過去,纖若無骨的手剛一放入老夫人攤開的掌中,就被握住了。

  「我瞧著這孩子,再歡喜不過了。」老夫人拍了拍她的小手,轉過頭望向衛夫人,「這次你們可得在我們家多住段日子,讓這孩子陪陪我。」

  「可不是。」二姨娘方素馨燦笑著接話道:「自從得了你們要來的信,我們老太太可是天天盼日日念,這打一見面,就歡喜得很,夫人和小姐可不要嫌我們家小,多住些日子才是道理。」

  「老太太的六十大壽,我們怎麼也得湊這個熱鬧。」衛夫人笑著回答,算是應承了。

  「琬瑩會不會嫌陪我這老婆子悶得慌?」老夫人看向衛琬瑩。

  「怎麼會,琬瑩求都求不來呢。」她的微笑得體而完美,「只要老太太不嫌棄,琬瑩肯定天天陪著您。」

  「瞧這小嘴甜的。」老夫人聞書笑得非常開心。

  屋子裡的人都笑了起來,這樣的場面,算是極難得的,老夫人一向都是喜靜怕吵,像這樣滿滿一屋子人,實在是太少見。

  除了梁翰遠的那些姨太太,還有她的二兒媳和三兒媳都帶著女兒,和房裡的姨太太趕了過來。

  今天不是別的日子,今天是梁家最重要的長孫梁池溪未婚妻登門的日子,自然是萬眾矚目。

  原來梁池溪訂過親,一直到最近大家才知道有這件事,事實上,這事其實就連老太太梁夫人也是剛知道。

  此事說來也真是當下得真,而且也非常老套。

  當年衛敏只是大安城的一名秀才,才華是有的,可惜家貧無力趕考,偶然間識得梁翰遠,梁翰遠覺得他有些才氣,便以銀兩資助他上京趕考。

  那衛敏自然感動萬分,他也知道梁家有一個多病的長子,於是便承諾:「如果將來得中,定與梁家結為兒女親家。」

  這樣的承諾,梁翰遠自然聽過就算,並未放在心上,後來這衛敏果然中榜,遠赴羅方上任,多年來也就斷了往來。

  誰知道年前接到衛敏的信,說是女兒待字閨中,期待跟梁家履行當年的親事。

  這一石激起千層浪,梁池溪的婚事,說實話,梁家不可能沒有考慮過,他是嫡出,又是長孫,他沒有成親,兩個弟弟自然也跟著不能成親。

  可他的身體實在太差,好人家的女兒,未必肯嫁,差一點的,老夫人怕委屈了孫兒,再加上老夫人也怕成親這事,更加掏空他的身體,所以遲遲未定。

  這突然來了封信,又是官家小姐,還是讀書人,聽來自然是好的,只是多年沒有消息,突然說要結親,定有內情。所以老夫人就藉著要辦六十大壽,發了張帖子請衛夫人及小姐來梁府一聚,一是看看衛家小姐的品貌,二也瞭解一下突然要結親的緣由。

  按理說非親非故,衛家堂堂知州沒理由帶著未成親的女兒住到梁家來,不過他們的婚事除了當事人知,世人並不知,所以梁家稱她們是逮房親戚,過來祝壽,自然也掩了悠悠眾口,因此今天這位衛小姐才會在這裡。

  這一看,衛小姐的相貌自然是一流的,舉止談吐也大方得體,再說家世,雖然衛老爺官不算大,知州而已,與梁家來往的都是皇親國戚,一品大員,這衛家自然更是比不得梁家富可敵國,但勝在是舉人出身,是讀書人,教養出來的小姐,肯定也不會差。

  老夫人自然是越看越愛,覺得讓她來配自己的孫兒,勉強還配得上,喜得合不攏嘴。

  可老夫人高興歸高興,她心裡清楚,梁池溪的婚事,任何人說了不算,最終作主的,還是他自己。所以她也不急,先安排衛家母女茌梅院住下,等找個時機讓梁池溪和衛小姐見個面,以衛家小姐的容顏,這事估計也就八九不離十了。

  想是想得挺順理成章的,只是成與不成,那還真就不好說了,不過一切都還按照老夫人的計劃往前走,尤其是梁翰遠派人打聽過衛家的情況後,對這樁婚事更是沒有什麼疑問了。

  原來衛家重提往事的原因很簡單,因為衛敏上司的職位明年就會有空缺,他想要往上走,這打點的銀兩要想個法子出,於是親事,就提了出來了。

  知道原因就好,錢,他們梁家有的是,不怕人衝著錢來,只怕人衝著別的來。

  老太太的心安了,更積極計劃要讓兩個小的見一面,她相信,以梁池溪的條件,任何女子見到他,都不會不心動。

  本來老夫人以為這事不好辦,要詳細計劃,誰知道在她很委婉地提出讓梁池溪跟衛小姐見面時,他很爽快地就同意了。

  「祖母說怎樣,就怎樣,孫兒沒有意見。」

  一旁的梁曲很平靜地為他們斟茶,手穩茶定。

  「子玉願意見琬瑩?」老夫人驚喜地還愣了一下,半晌才回過神來,高興地直點頭,「合該如此,每次我跟你母親提你的親事,她都是不著急,可把我給急壞了,你今年都二十五了,早就該成親了。」

  「讓祖母擔心,是孫兒的不是。」

  「好孩子。」這個孫子到底是她最疼愛的,怎麼看怎麼愛,「你就好好調養身子,初八那日我跟你父親說了,全家一起吃頓飯,到時你再跟琬瑩見個面,你覺得怎樣?」

  「全憑祖母作主。」

  「好,乖孫。」

  老夫人欣慰得眉頭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來,心滿意足地離開了。

  送走老夫人後,粱曲上前問道:「少爺,你要不要去躺一會?」他這場病來勢洶洶,養了一個月了,還未痊癒,最明顯的就是他的體力差了很多,看一會書,眉間的倦色就掩不住。

  「不必。」梁池溪端起茶杯,輕輕地聞了聞茶香,「今兒天好,我想再坐會。」

  只怕好的,不是天,而是他的心情吧?

  梁曲眼眸暗了暗,低下頭去不再勸他。

  粱家像這樣一大家子圍坐在一起吃飯,實在是太不尋常了,就連除夕過年,都沒有過這樣場面。

  先不說包括大家長梁翰遠難得在座,就連根本不可能跟他同席出現的陶靖好,居然也坐在了桌前,這已經夠讓人大吃一驚了,雖然沒有照規矩坐在他的身旁。

  不過更讓眾人驚訝的是,那位常年連見一面都難的大少爺梁池溪,居然也緩緩出現了!

  這實在是……

  毫不誇張地說,梁家好幾房姨娘進門多年,可是連他的面都沒有見過呢。

  整張桌子,除了養傷的三姨娘和七姨娘,梁家所有的主子都列席了。

  梁池溪進入大廳時,一身素色的裳袍,襯得他眉目如畫,神采飄逸,分外地好看出塵,他長得一點都不像梁翰遠,而是跟陶靖妤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般。

  男生女相,在梁池溪身上,一點都不違和,相反還俊美到讓人驚歎,這般風采,這般神韻,果然,上天是公平的,他的身體不好,是為了平衡凡夫俗子的怨氣。

  衛夫人在看到梁池溪時,真的是用驚訝來形容,她一直以為女兒要嫁的,會是一個病怏怏連走路都成問題的男子。

  這些日子,她雖然是陪著笑臉,但暗地裡也為女兒的將來流眼淚,可是現在她看到了梁池溪,她突然覺得這樣的男子,哪怕只嫁給他一天,都是美好的,她心底的不甘,瞬間被抹掉了。

  所謂家宴,就在眾人皆驚的狀況下沉默地展開了。

  當梁曲將為少爺準備的食物與餐具擺好時,五姨娘立刻捂著嘴輕笑出來,「我們大少爺果然嬌貴,就連跟家裡人用餐,也是獨一份,老爺……」

  不必任何人出面,梁翰遠只是一個眼風,立刻就讓她把話噎了回去,而且背後開始冒冷汗。

  桌面的氣氛一時僵住。

  「妹妹定是眼饞大少爺的菜了,放心,今晚廚房可是專門有準備你愛吃的冰糖肘子。」

  一向八面玲瓏的方素馨立刻笑著打破僵局,而其她的姨娘們也配合著笑了笑,這才讓場面沒有那麼難堪。

  這二姨娘,一直都是能幹的,否則梁翰遠的後院也不會交給她來打理,這麼多年,她可是打理得井井有條。

  有五姨娘的教訓,接下來沒有任何人敢隨便開口。

  梁曲除了認真地為少爺布菜,她的眼睛不自覺地還是會往那個衛小姐的身上看。

  她以前曾經想像過,少爺會娶一個怎樣的女孩為妻,必然要是美麗的,不說傾國傾城,但也要是清麗脫俗,這樣才配得上她俊逸出塵的少爺;脾氣自然也要是好 的,少爺那麼溫柔,肯定也要娶一個賢惠淑良的妻子,要知書達禮;家世更是不用說,只有書香世家培養出來的女子,才襯得上她才氣橫溢的少爺。

  這些要求,衛小姐都符合,她美麗優雅,落落大方,最重要的是,她很明顯是一個懂規識矩、有教養的人。

  梁曲跟在少爺身邊這麼多年,她多少也學會了些許看人的眼光。

  衛小姐挾菜時,非常斯文,絕不會去挾離自己略遠的菜,她吃飯細嚼慢咽,目不斜視,哪怕今晚大部分人的目光都注視在她與梁池溪身上,她都沒有絲毫的窘迫或者不好意思,她表現出一個官家小姐的氣派,冷靜自持,不焦不躁。

  梁曲覺得自己應該為少爺感到高興的,有這樣一個未婚妻,她的少爺的將來才是值得期待的。

  自從那天之後,少爺待她依舊是好的,可她總覺得哪裡不一樣了。

  以前她待在少爺的身邊,只要少爺的一個眼神,她便知道他想要做什麼,偶爾哪怕什麼都不做,只要陪著他,她都是自在的,可是現在,她依然知道少爺想要什麼,仍然可以做得很好,可是那種親暱自然的感覺,好像在消失。

  一種她抓不住的,迅速在消失。

  少爺似乎是對她失望了,她隱隱地感覺到,但她卻無力改變現實。

  她的少爺,值得最好的,而她,卻是他最壞的選擇。

  她願意一輩子就這樣陪在少爺的身邊,做丫鬟伺候他,要她做什麼,她都心甘情願,哪怕將來少爺娶妻生子,她也願意以這樣的方式,陪伴著他。

  不近,也不遠,剛剛好的距離。

  這場家宴,哪怕有二姨娘時不時地說說俏皮話活躍氣氛,依舊顯得幾分尷尬。

  梁老太太因為年紀大了,飲食清淡,不喜讓子孫遷就她,所以她只是出來略坐一坐,就回自己的房裡用餐。

  梁老爺是一如既往的冰臉,沒有絲毫的情緒,陶靖妤在人前,梁家的體面還是要顧的,所以她也是靜靜地用餐,不發一語。

  梁佑家的長相跟梁老爺非常相似,俊美非常,但性格也像他,沉默寡言型,只是今晚好像心情不好,眼底帶著陰鬱。

  梁佑先是一看到梁曲就眼直直的看,又因為長輩都在不敢明目張膽地看,一邊吃飯還要一邊偷看,算是忙的,也無暇去做別的。

  梁池溪應該算是這場家宴裡唯一自在的人,不過話又說回來,他這個人無論去到何種場合,都是自若淡定的,只不過他吃得並不多,尤其是跟這麼多人用餐,胃口可想而知。

  這頓飯在二姨娘的努力下,還算是平和地接近尾聲。

  梁池溪擱下筷子時,二姨娘瞧準時機這才進入正題,先是小心翼翼地看了陶靖妤一眼,「我瞧著大少爺最近身體似乎不錯,這幾日棲木苑的景兒不錯,綠樹成片,不如大少爺明兒得閒上那裡逛上一逛。」

  這個邀約,大家都聽明白了,這是要給這對未婚夫妻製造偶遇的機會呢。

  眾人的眼都聚到梁池溪的身上,就看他如何回應,他若拒絕,只怕這位衛家小姐就出局了,若是同意……

  「二姨娘有心。」他接過梁曲遞過來的帕子,輕輕地抵了抵唇角,「既然景緻不錯,自然可以去賞上一賞。」微微一笑後,施施然起身,「各位慢用,我先告辭了。」

  眾人皆沉醉在他那溫潤的笑中,一直到他離開飯廳依舊回不過神來。

  所謂如沐春風,大抵就是這樣的感覺了,剛剛他只不過初初展顏,竟有一種繁花開遍的燦爛感覺,這樣的男子,真是……

  望向衛家小姐的目光中,有著羨慕,有著感歎。

  衛琬瑩放下鑲銀烏木筷,接過丫鬟遞來的錦帕按按唇角,抬頭朝大家一笑,看不出喜怒。

  第二日天公也是作美的,連日來的陰雨停了下來,一大早,陽光明媚得讓人想大聲歌唱,被雨水洗刷過的綠樹,分外清爽。

  棲木苑與百花苑都是梁府的花園,只是百花苑種滿名花,百花齊放;而棲木苑則植滿古樹,綠蔭如水。

  據說這座園子當初就是為了梁池溪所設,因為他聞不得花香,所以特意建了這座園子供他游息,可惜他的身體實在太差,光是竹苑都不怎麼踏出,更何況到棲木苑來遊玩。

  可就算他不來,這園子也還是一直為他預備著,尋常除了植樹匠人出入,不許旁人走動,大好的景緻就被生生擱置。

  幸好今日添了幾分人氣,梁池溪在二姨娘的陪伴下,慢慢地在這綠樹環繞的園子裡逛著,梁曲穩穩地跟在他們身後三步遠的地方,半低著頭並未賞景。

  過午時分,日光正好,不似清晨露重,梁池溪緩緩行來,倒是真心在看景,他一向喜歡自然地恩賜,綠樹青山流水各有各的妙處。

  一路行來,很明顯可以感受到造這園子的人,是花了很大的心思的,假山,活溪水,

  綠樹,草地,每一處景緻都不同,每一處的設計都匠心獨運。

  「這裡的水杉倒長得極好。」梁池溪摸了摸水杉挺拔的軀幹,讚歎地說道。

  「可不是。」二姨娘也停下腳步,「這水杉,當年可是你父親花了大錢從越平運過來的,那種樹的人也一直悉心照料著,也幸好都活了。」

  「費心了。」

  「那都是應該的。」二姨娘笑望著他,「大少爺該累了吧?不如我們去前面的亭子歇會子?」

  這才是今天的重點吧?梁池溪點了點頭,「也好。」

  於是不無意外地,在亭子裡遇上了同樣來賞景的衛家母女。

  互相見禮後,聊了一會,二姨娘就一拍額頭站起來說道:「你們瞧我這記性,昨兒一早,老爺交待讓我準備周家的賀禮,我竟給忘了。」

  她朝衛夫人笑道:「這周家是大安的通判,周家老爺添孫,我們自然要湊這個熱鬧,只是夫人你知道我們小門小戶,對官家的規矩不熟悉,不如夫人今兒就心疼心疼我,過去幫我出個主意,看送什麼賀禮才會不失了臉面。」

  這話說的,自然是天衣無縫,只是也真的太假,堂堂梁家二姨娘,不可能連一個小小的通判的賀禮都不會挑。

  只是說的人和聽的人都明白,這只是個藉口而已,內容不重要,重要的是結果。

  「既如此,琬瑩就在這裡等我一下,我去去就回。」

  「是。」衛琬瑩很乖巧地答應了。

  這場戲演完,戲子退場,只剩下兩個主角跟幾個丫鬟,在涼亭裡待著,一時間氣氛還真有點尷尬。

  「聽說衛小姐善弈?」梁池溪是多麼體貼的一個人,自然不會讓人家小姐就那麼晾著。

  「善是不敢說的,只是略略會下幾個子。」

  「那不如我跟衛小姐下一盤,等衛夫人回來?」梁池溪指了指擺放在一旁的棋盤。

  衛琬瑩看了眼,點頭同意。

  她的貼身丫鬟立刻靈巧地取過棋盤來擺好,「請公子、小姐對弈。」

  梁池溪朝衛琬瑩做了個請的手勢,她輕聲道謝之後,執著白子開了局。

  古語有云,棋局如人品,跟一個人對弈,最能看出此人的人品如何,這位衛小姐,下棋有大將之風,佈局縝密,行動小心,看得出來是一位圍棋高手。

  微風吹過,綠濤起伏,古典的涼亭裡,一對男女執著黑白子靜靜對弈,男的俊逸無雙,女的溫婉雅柔,坐在那裡就是一幅美麗的畫卷,讓人不忍破壞。

  梁曲的頭,變得越來越痛,痛得快要站不穩了,她今天起床就覺得渾身都不舒服,尤其是頭部,裡面一抽一抽地在不斷扯緊。

  她望了望那對璧人,指甲戳進掌心裡,頭痛欲裂。

  一局終了,衛小姐纖白的指一粒一粒數著棋盤的棋子,數完之後抬頭嫣然一笑,「你贏了我一子半。」

  那抹笑,動人心弦,可梁曲感覺到腦海裡一片空白。

  「是衛小姐謙讓。」梁池溪笑著回應。

  「我可沒有。」衛琬瑩的笑更明媚,「不如我們……」

  「再下一局。」兩人同時說出這句話,明明還是陌生人,卻已然默契十足,話音一落,兩人相視而笑。

  梁曲感覺到腳下的地面像是突然裂開了般,她的身子直直地往下掉,無處攀握,四周都是絕望。她突然就看不下去,覺得那種默契而美好的畫面,像是生出刺來,直直地戳入她的眼內,疼痛難忍。

  她生平第一次擅離職守,沒有待在少爺的身旁,而是突然轉身,飛一般地逃離那儷影雙雙的美好畫面。

  「梁少爺,她……」這突然的舉動讓衛琬瑩有幾分驚訝地望著梁池溪問道。

  「抱歉,我這個丫鬟比較冒失。」梁池溪連眉眼都沒抬,「她可能剛剛想起來,廚房的火還未熄。」

  「噗嗤」一下,衛家小姐被逗得笑了,「你的丫鬟可真有趣。」

  那笑聲也長出刺來,梁曲像是在刺上赤足而奔一般,痛得眼淚都快要飆出來。

  是,她忘記看火了,所以那火燒了起來,從裡到外,將她自己燒個精光。

 第七章

  梁池溪跟衛家小姐的這次相聚,應該算是愉悅的。

  二姨娘跟衛夫人回來時,他們還在下棋,因為切磋棋藝而有了話可聊,一聊之下,發現對方都是愛書之人,這下子話題,可真不算少。

  二姨娘和衛夫人交換了一記滿意的眼神,覺得今天的事情,辦得可真漂亮,每個人得每個人的滿意,皆大歡喜。

  梁池溪回竹苑時,已經是兩個時辰以後的事了。

  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著,修長的指在眉宇間按了按,到底傷神了,疲倦來襲。

  剛一走進庭院,就看見梁曲傻傻地坐在地上,雙手抱膝,蜷成小小的一團,臉蛋埋在膝上,靜靜地坐著,就連他回來了都無知無覺。

  「曲兒,不要坐在地上,涼。」他溫柔地開口說道。

  那小人兒不動不語,似乎沒有聽到一般。

  「曲兒,起來。」梁池溪彎腰拍了拍她的肩膀。

  她像是被嚇到般,抬起了頭望著他,半晌,終於開口說話,聲音是暗啞的:「少爺,你回來了。」

  「嗯。」

  「累嗎?」

  「還好。」他不累……她突然就淚流滿面,哭得連聲音都沒有。

  「曲兒,你怎麼了?」他沒有被嚇到,只是蹲下身子在她身邊輕輕地問道。

  她臉蛋又埋入膝間,拚命地搖頭,不說話。

  「曲兒,你這樣我會擔心。」

  她猛地抬起頭,幾滴淚珠兒甩到他的皮膚上,又冰又涼,「你還會擔心我嗎?少爺。」

  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加何從棲木苑回到竹苑的,似乎是看到熟悉的院子,雙腳就失去了氣力,直直地軟在地面,坐到現在都無力起身。

  「自然會。」

  她哭出聲音來,抽抽噎噎地連話都講小令:「我……我……是個壞……丫頭。」

  「嗯?」他的尾音微微地提高。

  「我居然……居然不想要你跟衛小姐在一起。」她說完就崩潰地大哭起來,「明明……明明……你們那麼配……」

  「唉……」他長長地歎了口氣,伸手摩挲著她的長髮,「你總算開了點竅。」也不枉他近日來的傷神。

  「少爺……怎麼辦……」她又傷心又難過,又心慌又自厭,「我不想你跟衛小姐在一起,我不要你跟她在一起。」

  「嗯。」

  「我看得出,她是喜歡你的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她不喜歡你不可以嗎?為什麼會喜歡……」

  這問題問出來實在是太傻了,她的少爺那麼美好,那麼優秀,衛小姐怎麼可能會不喜歡他?喜歡是再正常不過,不喜歡才奇怪吧。

  「或者會,如果她沒有芳心別許的情況下。」

  呃?她噎得一口氣哽在喉間,臉蛋漲得通紅,喘不過氣來。

  他又好氣又好笑地伸手為她拍肩,感歎地搖頭,「傻丫頭,果然是個傻丫頭。」

  「少爺,你剛剛說什麼?」她顧不上哭,顧不上喘氣不均,急切地伸手去握他的手,

  「你說衛小姐……」

  「芳心別許。」他很好心地為她將話說完。

  「怎麼可能!」她的臉蛋立刻又氣得發了紅,「我家少爺這麼完美,她怎麼可能還會喜歡上別的男人!」

  「所以,你其實是希望她喜歡找嗎?」他淡淡一句話,立刻止住了她的激動。

  「沒有!」

  「乖。」他滿意地再度摸了摸她的發,「起來吧,不要再坐在地上。」

  現在不是夏季,是深秋,這地上的濕氣可不是開玩笑的,更何況前幾日一直是雨天。

  梁曲這次很聽話地起身,真奇怪,那種無力的感覺就像突然來般又突然消失了,她像只小貓一樣跟在少爺的身後往房間裡走。

  「少爺,你為什麼說衛小姐芳心別許?她許給誰了?你怎麼知道的?」

  梁池溪傷腦筋地搖了搖頭,這個傢伙,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,剛剛還哭得連氣都喘不過來,現在又好奇心大發。

  他現在懷疑,寧飛楚說她出息了,她是真的出息了嗎?

  「少爺!」見少爺根本就不理她,梁曲不滿地跺腳,語氣裡帶著不自覺的撒嬌。

  他停下腳步,朝她伸出手,「我累了。」

  「我們快回房休息。」下一刻,她立即就忘了自己旺盛的好奇心,握住他的手掌,小心地扶著他往房裡走。

  梁曲擰來溫熱的帕子為少爺淨手,梁池溪接過來,將帕子往她臉上一敷,「去換件衣裳。」

  一身的樹葉雜草,裙擺上還沾著草叢裡未乾的雨水,就這樣還穿在身上,不知道去換換,身體再好也不是這般糟蹋的。

  她抓下臉上的帕子,「少爺,我沒事。」

  「曲兒。」他輕柔的嗓音分外動聽。

  「好吧好吧。」她嘟了嘟嘴唇,往外間走去,「就會說我,也不瞧瞧自己,少爺的衣裳也該換了吧?這都在外面待了一天了。」腳步突然一頓,「想是棲木苑景好,佳人棋藝精湛得很吧?」

  這傢伙,梁池溪不由得失笑,這個時候還在記仇。

  他輕輕地點了點頭,「是還不錯,比起某人的屢教不善,衛小姐真可以稱得上是個棋壇高手。」

  那個某人直接惱怒地一摔簾子,走了!

  不過要梁曲惱她的少爺,那也是不可能,很快她就換好衣裳,端著熱茶走進來,「少爺先喝口茶暖一暖,晚飯一會就好。」

  他們竹苑一直是單獨的小廚房,採買烹煮都是獨立的,這麼多年下來,能留在梁池溪身邊照顧飲食的,都是梁夫人一手挑選的可信之人,唯一的一次意外,是梁曲。

  當年梁池溪的貼身小廝被人收買,在他的食物裡面下了藥,雖然最終被發現,可是小廝很快就飲毒自盡,無從查起。

  梁夫人氣急攻心病倒了,最後還是老夫人細挑的牙婆,由二姨娘出面挑人,梁池溪親自選定,那個人,便是梁曲。

  一晃十年過去,梁曲充分地證明了梁池溪這人的眼光,從來都沒有錯的,梁家上下所有的人都知道,也許誰都可能被收買,但梁曲是無法收買的。

  「你也坐一會吧。」梁池溪握了握她的手,示意她坐下。

  梁曲很乾脆地坐下來,雙手托腮,眨巴著大眼睛,一瞬不瞬地望著他。

  「你這是怎麼了?」他唇邊的笑更濃,這傢伙擺出一副聽故事的模樣來,難道還指望從他這裡聽得什麼趣聞不成?

  「等少爺講衛家小姐喜歡的人是誰呀?」這個疑問,可從剛剛就一直像貓爪一樣在她的心裡撓著呢,她少爺說了衛小姐芳心已別許,那就一定不會錯了,只是會許給誰了?

  「你想知道?」

  梁曲拚命點頭。

  「那就自己好好觀察吧。」梁池溪端起小巧的梅花杯,輕輕地啜飲了一口,「這些年察言觀色我也教你不少,剛好可以派上用場。」

  哪有這樣的!少爺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壞心了?梁曲愣了,眼眸瞪得大大地,傻望著他。

  眼睜睜地看著少爺不緊不慢地喝著茶,根本就沒有一點要說的意思,她鬱悶地差點沒把臉蛋憋出紫紅來。

  他抬眸看了眼身邊氣鼓鼓的人兒,唇邊的笑更濃了,他突然明白為什麼寧飛楚心情不好時,會去惹他的曲兒了,原來這丫頭生氣的樣子,特別可人,讓人的心都癢癢的。

  只是,他的曲兒,連他都不捨得多逗她,何況別人!

  不過該說的話,今天還是要說清楚的,這麼多天的忍耐,也只是為了今日的一舉拿下。

  「曲兒今天很傷心?」

  梁曲的臉立刻又由紫轉紅,想到之前的大哭,還有那一身草葉與泥水的狼狽模樣,她……她今天到底在做些什麼呀!

  「你不是一直說,我應該配一個大家閨秀,知書達禮,將來也可舉案齊眉?」小巧的茶杯在他掌中緩緩地轉動,「還是你覺得衛小姐不是?」

  「沒有!」她很認真地否認,哪怕心裡再不喜歡,該承認的東西,還是會承認,「衛小姐出身官宦人家,父親又是舉人出身,自然家教良好,何況她長得天香國色,與少爺站在一起,自然是……」她非常艱難地擠出那三個字:「很相襯。」

  「那你今天為何如此?」

  她窘了,非常深非常深地窘了。

  原來她家少爺壞起來,可以這麼壞!明知故問,她剛剛已經說得那麼明白了,為什麼還要再問一次?

  過分!她猛地站起身,「這麼些年察言觀色的本領,少爺是教了我不少,剛好你自己也試試,免得久久不用,生疏了!」哼,起身出去端晚膳去。

  獨留在房內的梁池溪,心情愉悅地笑出聲來,就說他的丫鬟很潑辣,果然不好惹。

  晚膳之後,星子柔媚的夜空下,安寧的窗前,他們一人燈下執筆,一人紅袖添香,雖無交談,但那分多年來培養出來的默契,分外溫馨。

  寫了大約半個時辰,梁曲看著少爺眉眼間的疲憊之色,放下松墨條,輕聲說道:「少爺今兒累了一天了,不如早些安置吧?」

  「也好。」梁池溪擱下筆,他從來都不是逞強的人,為了母親,更為了梁曲,他也會保重自己的身體。

  梁曲為他將床舖好,再把夜燈掌上,剛一轉身手掌就被握住了,一抬頭,凝入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眸裡。

  「曲兒今晚與我共枕,可好?」

  她的臉蛋變成了蒼白,而不是羞紅,「不行!」

  他沒有鬆開她的手,依舊握著,「是不願嗎?」

  「是不敢。」經過上次的教訓,她怎麼可能還有膽子跟他同床共枕,一次就已經嚇壞她了。

  他是知道她性格的,乾脆也不再說什麼,直接拉著她就往床榻邊走。

  梁曲嚇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,明明以身手來說,少爺根本不是她的對手,她只需輕輕一掙就可以掙脫來,偏偏她……不捨,不捨得對少爺用武力,就怕萬一失了輕重傷到他。

  簡直就是被拖拽著拉到床邊,也不看她現在是何種表情,梁池溪直接動手解她的衣帶。

  「少爺,不要……」她緊緊地握住衣襟,用力地搖頭。

  「嗤」的一聲,他被她逗笑了,笑不可抑,笑得快要連站都站不住,半倚在床柱邊,眉間眼底都染上了愉悅。

  她被他笑傻了,愣愣地看著他,反應不過來。

  「咳……」他清了清喉嚨,總算控制住自己的笑意,「曲兒,你是打算跟我上演惡少爺調戲丫鬟的戲碼嗎?」

  她回想一下自己剛剛說的話、做的動作,可不是活脫脫的那個戲嗎?氣得她跺腳,「還不都是你……」

  「唉……」他長長地歎息,「曲兒,我只是想擁著你入眠而已。」

  她又怔了,半晌,眼底濕潤,自己動手將外裳褪去,再伸手幫少爺把衣裳的系帶解開。

  暖暖的燈下,半開的床幔,錦被鬆軟,人兒成雙。

  她靜靜地半側著身躺在少爺的身邊,臉蛋朝外,從未想過有這樣的時刻,會跟少爺共榻而眠。

  那晚,是意外,可今晚,她並沒有失去理智。

  也許在她哭泣著跟少爺說,她不希望衛小姐跟他一起的那瞬間,她就已經知道這樣的結局,只是她的心,還在不安。

  一隻手輕輕地搭上她的腰,她渾身猛地一僵,頓時連呼吸都不敢,更別說轉過身去。

  「你這個樣子,整張床都在抖了。」男性輕雅的嗓音在她的耳邊響起。

  「對不起,少爺。我不是故意要吵你。」

  「說笑而已。」他的手臂略略施力,將她摟進懷裡。

  她再度僵住,不敢反抗也不敢接近,以一種詭異而可笑的姿勢被拉進他的懷裡,可她的身子還是不能自製地抖了起來。

  「曲兒……」他的喚聲裡都帶著歎息。

  「唔……嗯?」

  「睡吧。」他的手臂繞過她的胸前,握在了她的手背上,十指交扣,將她整個人都環抱進懷裡,「我今晚不會碰你的。」

  她慢慢地鬆了口氣。

  「就算我想……」

  她又緊張起來。

  「也無能無力,我今兒真的乏了。」

  吼!少爺很壞呢!梁曲猛地從他懷裡轉過身,睜大眼睛瞪著他,「你故意的!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少爺最……」

  「最什麼?」

  討厭兩個字就是連說,都捨不得說出口,她一時語塞,只能望著他。

  他們的臉太接近了,除了那一晚,這是她第一次這麼平靜地與少爺如此接近,兩眼相對,他的臉龐清清楚楚地印入她的眼內。

  這是她閉著眼睛都能細細描繪出來的五官,他長得很像夫人,眉眼柔和,精緻如畫,嘴唇的線條清晰而優美,淡淡的色澤,映得皮膚潔潤如玉,看著看著,她都癡傻了。

  「少爺……」不知為何,她喚著他的聲音都是顫的,又甜又膩。

  「嗯?」他握著她的指,一根一根慢慢地撫摸而過。

  「少爺……」她的眼睛緊緊地盯著他好看的唇,臉上浮起淺淺的紅,像春天的桃花,分外明媚。

  他唇邊勾起笑來,溫柔地凝視著她。

  慢慢地,很自然地,他們吻到了一起,很輕、很淺的一個吻,很溫柔、很綿長一個吻。

  分開之後,她的臉蛋酡紅,嘴唇濕潤,望著他被她沾染的唇,到底沒忍住,再度吻了上去,舌頭在他的唇上舔過。

  他喘了下,抱緊她與她吻成一團。

  唇與齒的交融,舌與舌的纏綿,他們彼此那般熟悉,那般瞭解,暗生的情意,明白的恩義,除了吻,又育什麼剔的更好的表達方式?

  等他們氣喘吁吁地分開,梁池溪蒼白的臉上已經染上魅人的艷。

  「少爺……」她躺在他的身下,既矛盾又渴望,如果少爺想要,她要如何拒絕?因為旭她自己……都想要了。

  他翻身將她抱入懷裡,「睡吧,曲兒。」

  就這樣?

  他握緊她的手,「你少爺我,今晚真的是心有餘而力不足。」

  她立刻心疼地回握他,「那快些睡覺。」少爺的冉僩,終究還是不好的,在外面一天,勞神勞力。

  靜默片刻後,淺色的紗帳裡,相擁的人兒,都已然人眠。

  這樣的夜,這樣的人,除了美好,又還能用什麼別的字眼來形容?

  梁曲在一片溫暖中緩緩地醒了過來,睡眼依舊是朦朧的,意識未清,但鼻端嗅到的熟悉藥草味,讓她未睜開眼唇先彎了起來。

  「這麼開心,恩?」帶著笑意的男性嗓音在她耳邊輕輕響起。

  她半閉著眼眸,伸手去攬他的脖子,「唔,很開心。」嘴唇在他的下巴上揉了揉,一臉嬌憨。

  可以跟少爺這樣擁在一起一夜到天明,是她從來也沒有想過的事情,原來夢想實現,真的會讓人止不住地想微笑。

  「少爺高興嗎?」

  「我想我不能更歡喜了。」他低頭在她唇上輕輕地吻了吻。

  她睜開了眼睛,晨起的梁池溪,她並非沒有見過,這麼多年貼身伺候,除了沒有伺候他沐浴,別的什麼都沒有避諱,可每次見到清晨初醒的他,都讓她屏息。

  未束的黑髮散了開來,漆黑閃亮,少了幾分清朗,卻多了許多慵懶,眉眼含笑,嘴唇微勾,整個人如一塊質地豐瑩的美玉般散發著潤澤的光,難怪夫人為他取字為「子玉」,果然不錯。

  她望著他的樣子,太癡迷,任何男人茌這樣的目光中,都不可能不情動的,他也如此。

  再度低頭吻住了她,只是這個吻,他沒有打算停下來。

  「少……少爺!」探入衣襟之內的手,讓她一下子慌了神,伸手去拉,卻發現自己的手也沒有了力氣。

  他的舌鬆開她的,氣息纏綿問,連起細細的絲,他化她的唇邊低低地問道:「曲兒,你不想親近我嗎?」

  她……想的!以前沒有跟少爺親熱過,她雖然喜愛著少爺,可是對那種事情畢竟是沒有想法也是無知的,但,自從那道神秘的大門朝她打開之後,她領略到男與女之間的那種無限親密,那種水乳交融,呼吸相連的極致,她其實,偶爾,經常也會有遐想。

  看到少爺的唇,她會臉紅;碰到少爺的掌,她會心跳;望著少爺的胸膛,她會想到她曾經將自己的唇印在上面,再想到少爺對她做的那些事情……

  她的身子會發燙,會發軟,會有一種從身體深處湧出來的酥,讓她渾身顫抖,同時又讓她無比自責,她怎麼可以在玷污了少爺之後,還對他有那樣的非分之想?

  可是自責沒有用,思緒一旦脫韁,就不由得她來控制。

  他在她的猶豫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。手掌在她的衣內越發的不老實起來。

  「少爺……唔……你明明答應過不碰我的。」

  「是,我說過,昨晚不碰,我沒有做到嗎?」

  他做到了,可是,還是有哪裡好像不對。

  「少爺……」她仍然是有顧忌的,「你的身子……」不是不願意給他,只要是少爺想要的,她都願意給,只是卻擔心他的身體,畢竟上次真的是嚇壞她了。

  他在纏吻間,低低地說道:「唔……我想,一次應該……是可以的。」

  她還是不放心的,可哪裡又有機會能夠再說話,他的吻一改之前的溫柔無害,變得熱烈起來。

  原來謙謙君子使起壞來,竟是這般地可惡透頂。

  「唔……少爺……」她的身體又被那種莫名而強大的熱弄得焦躁不已,光裸的身子在他的身下徐徐地扭動著,磨蹭著,極度盼望他快點給她解脫。

  可是那個男子,一貫的慢條斯理,手掌、唇舌輕撫吮吻,對她的身體似乎有無限的興趣,打算一點一點地緩緩探索。

  屋外的太陽已然升起,在這種光線明亮的地方,她不著寸縷地完全袒露在他的眼前,任他細細打量,任他吮吻,這種感覺……實在是羞死人了。

  他的指在她最最柔嫩的地方輕攏慢捻,沾惹出一掌的香滑柔膩,她嗚咽著,喘息著,纖細如柳條般的腰挺動著,若避若迎。

  「少爺……」她的聲音裡飽含著催促與顫抖,一經到了崩潰的邊緣,快要承受不住這種煎熬了。

  他像是完全沒有聽到般,著迷於那片粉色嫣然終於,她嗚咽著全身緊繃,大腿死死,地夾住他的手掌,一片淋漓……

  「舒服嗎,曲兒?」

  逗弄得太過分了!她明媚的眼眸閃閃發亮,潑辣的本性終於被他激發出來,她翻身將他壓在床上,把他之前對她做的事情,悉數加倍奉還給他。

  一番折騰下來,她居然也發現了其中的妙處,原來少爺的喘息聲,那麼好聽,看他白玉般的肌膚慢慢地染上紅色,格外動人。

  她的掌游移到那處最最敏感的地方,那樣的熱度與硬挺,簡直讓她驚奇,少爺文雅的外表下,居然藏著這般生猛的……力量。

  圈握不住,她非常有好奇心地用了唇,梁池溪咬牙,她果然……出息了!

  握住她的肩將她一把拉了上來,壓住,吻上去。

  這般要命地折騰了番,到底還是進去了,她悶悶地哼了一聲,被硬生生地撐開還是痛的,可是那種痛楚,卻又那麼讓她歡喜。

  汗水、眼淚交織在一起,漆黑的長髮也糾纏在一起,凌亂成動人心弦的難耐。

  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,被他凶猛的動作給嚇到,摟住他的脖子,擔心地問道:「少爺,你的身子……」

  他頓住,雙手撐在她的身側,看她又擔心又享受卻又不知如何是好的矛盾表情,忽然失笑,抱著她翻轉身子,很大方地躺好,「曲兒擔心我累,那你來吧。」

  她來?梁曲直接傻眼,妣根本就不會!

  可是,抬眸看著少爺充滿笑意的臉,她的性子徹底被激了出來,她來便她來,這事兒,少爺不是說是本能嗎?她也有!

  梁池溪再一次發現,他的曲兒,真的是一個非常非常好的學生。

  最初的生澀與笨拙到後面的順暢,她的每一個起伏都成了銷魂,每一聲呻吟都分外蝕骨,眼角唇邊漾出的無邊艷色,明的是眼眸,媚的是姿容。

  原來他的曲兒,可以這般勾人心魄。

  慾望原本是本能,可這本能若是有了情的靈性,那便是世上最美的景緻。

  情正酣,欲正濃,雲端與深淵都是咫尺之間。

 第八章

  喘息初定,一室春光。

  他擁著心愛的人兒,享受這歡愛過後的甜美,手掌依舊在她的身上流連,她細細地喘著,「少爺,說好了只一次的。」

  「嗯。」

  「那你的手……」還亂摸!

  「嗯。」

  「你有沒有聽到我說話?」

  「有。」

  有還在繼續?梁曲是在是無語了,算了,隨他,不過她不得不承認,自己也喜歡這種歡愛之後的溫情撫摸,很甜蜜。

  「曲兒。」

  「嗯?」

  「我們成親吧。」

  「少爺,我就做你的丫鬟,就這樣陪在你的身邊,不好嗎?」

  他深深地歎了口氣,她還在怕,「你喜歡我嗎,曲兒?」

  「喜歡。」

  「願意跟我在一起嗎?」

  「曲兒自然要永遠都陪在少爺身邊。」

  「那為何不嫁?」

  「因為不配。」

  好,事情回到原點,「那是說,我要娶一個配的人嗎?」

  她沉默了,經過衛小姐的事情之後,她發現,自己根本不能忍受少爺的身邊有另外的女人,就連微笑,她都不願意跟別人分享。

  他看到了她的不願,唇邊勾起滿意的弧度,「所以,你同意成親了?」

  「少爺,你娶一個丫鬟,會折辱你的。」其實根本不是配與不配的問題,而是她怕娶了她,少爺會被人恥笑。

  這世上,貧與富、賤與貴的區別那般分明,如果梁池溪娶了一個丫鬟,那世人怎麼可能不笑?梁家的人又怎麼會同意?

  她的少爺明明那麼美好,怎麼能成為別人的笑柄?

  「傻瓜!」他真的對她的固執想搖頭,她固執了那麼久,折騰了那麼久,最終為的還是他,真是太傻了,「我既然要娶,就不在乎別人怎麼看,更何況你梁曲,從來也不比任何一個大家女子差。」

  「少爺……」她的眼眶發紅了,她一直都知道的,她的少爺不會看不起她,一直在教導她、告訴她,她不比任何人差,只是她這個學生,領悟力太差而已。

  「現在告訴我,你要跟我成親嗎?」

  她點頭,淚珠往下滴落,如果少爺可以這般為她,那麼她勇敢一次,也沒有什麼不可以。

  反正外面的風風雨雨不要去理,她只要可以陪著少爺,在兩個人的小世界裡悠然地過自己的日子,就是幸福。

  「乖。」他笑瞇瞇地伸手為她將眼淚擦掉,「你若是介意身份而不願與我成親,實在是太傻了。」

  這世上,什麼都可以是假的,只有感情是騙不了人,身份差別而已,如果她在意,只要寧飛楚便可以解決的事情,有多難。

  「是,我現在不介意了。」她到今天,才徹底地明白了,只要是少爺想要的,她都願意給。

  「可是老太太那裡……」她突然坐了起來,猛地想到,「還有衛小姐,她可是你未過門的妻子。」

  眼前的春光,太美好,他漂亮的眼眸微微地瞇了起來,那個傢伙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的情況,只是一味地擔心道:「你說衛小姐喜歡別人,可她現在看到你了,肯定會改變主意的。」

  「我有那麼好嗎?」他的手慢慢地撫上她的腰。

  「當然,我家少爺是最好的。」她一直都覺得,就是因為她的少爺常年在竹苑不出門,不然絕對不可能到二十五歲尚未娶妻,以好耶的風采,完全可以迷倒整座大安城的少女。

  他的手掌爬上她飽滿的酥胸,細細地揉捏。

  她的心思完全被那個想法佔滿了,無法他顧,「少爺,衛小姐會不會喜歡上你?肯定會的,如果她喜歡你,她想要跟你成親怎麼辦?」

  唉,真是愛操心,這傢伙。

  「那你要讓嗎?她比較配我呢。」

  梁曲立刻眼眸圓睜,瞪他,「誰說的!」

  「不是你說的嗎?」

  她愣住,半響,「我……我隨便說說你也信喔。」結結巴巴卻又分外理直氣壯。

  他笑了出來,翻過身在床上躺平,笑得十分開懷,愛死了他的曲兒這般可愛。

  她也跟著趴過去,細聲細氣地繼續追問道:「少爺,你說衛小姐到底會不會喜歡你?」

  他伸手撫著她掉落在頰畔的髮絲,「我說……」

  她立刻張大眼睛湊過去期待地等著。

  「曲兒,你真是太可愛了。」拉她過來,深深地吻。

  他的唇一碰上她的,她的頭就發了昏,立刻就忘了之前自己的那些疑問,躺在他的懷裡認真地回應著他。

  熱吻得難分難捨之際,她突然動手推開他,「說好只做一次的!」

  他撐在她的身上,定定地望著她,她的表情太堅決了,讓他忍不住莞爾,「曲兒,你怎麼可以這麼然提供我歡喜。」

  果然就像他之前說的,如果再喜歡下去,可真是會要了命的。

  兩情相悅的日子,總是過得分外甜蜜。

  他們原本就是默契十足的一對,只是那時他是少爺,她是丫鬟,到現在,他們依舊是自然而契合的,他依舊還是她的少爺,她也依舊還是他的丫鬟,只是如今他們的眼裡有了不同的東西。

  兩個人在一起,不論做什麼都是好的。

  像這樣,他倚在窗邊看書,安靜平和;她在院裡揮舞長劍,英姿颯爽。

  梁池溪看書是一貫的專注,從來都不會分神,可是今天,他從孫武那精妙絕倫的用兵之策裡抬起頭來,望著院外那個一邊練劍,一邊碎碎念的女子。

  微微地皺了皺眉頭,不確定是什麼讓他覺得不對勁,他放下書卷,細細地聽了會,嘴邊的弧度開始上揚。

  「一路稻花誰是主?早有蜻蜓立上頭。穿花蛺蝶深深見,輕羅小扇撲流螢。一夜海潮河水滿,稻花落後鯉魚肥。」一個漂亮的氣貫長虹,接著劍影無數,落葉在庭院裡紛飛起來,「相思一葉梅花發,使我雙淚長珊珊。明月不諳離恨苦,恨不相逢未剃時。」

  「為什麼明月不諳離恨苦,恨不相逢未剃時?」他實在是聽不下去了,開口問道。

  梁曲很敏捷地收勢,站在那裡回望著他,「因為明月根本就不懂詩人的離別苦呀,偏偏詩人又剃度了,只能恨不相逢未剃時。」

  「那一路稻花誰是主?早有蜻蜓立上頭又是什麼意思?」

  「蜻蜓立在上面告訴稻花誰是主人呀。」多順理成章。

  他手指在太陽穴上按了按,「曲兒,你為什麼突然要背這些詩詞?」

  她不是一向最不喜歡這些的嗎?

  「因為少爺喜歡。」

  「我有喜歡嗎?」

  「有!」她肯定地點頭。

  「曲兒,其實詩詞這東西,只是怡情而已,不必這麼在意。」

  「我念的都不對嗎?」她立刻很沮喪地垂下頭。

  「曲兒,你過來。」他朝她招了招手,等她走進之後,隔著窗,他為她將落在發間的葉片拿下來,「你一本賬冊,是不是只要一個時辰就可以算好?」

  點頭。

  「是不是有任何不妥你都可以看出來?」

  再點頭。

  「當初你的師父是不是說過,你習劍很有天分?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我教你三十六計的時候,你是不是很快就能背誦?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所以你看,曲兒,每個人都有自己擅長的東西,你不喜歡詩詞,你喜歡算賬,記不住詩句,卻可以記下那麼複雜的劍招,你有你的長處,又何必在意自己做不到的事?」

  「可是少爺喜歡。」

  「我也喜歡看你撥算盤,看你練劍,聽你給我唸書,其實我喜歡的不知詩詞。」他握住她的手,「我最喜歡的是什麼?嗯?曲兒?」

  她的臉蛋開始泛紅,突然覺得非常害羞,可是笑容卻又燦爛起來,「你最喜歡的,是我!」

  他微笑著捏了捏她粉紅的臉頰,眼神寵溺。

  「我最喜歡的,也是少爺。」

  「嗯。」

  「其實我根本就不喜歡那個什麼相思一葉梅花發,使我雙淚長珊珊。」

  「唔,我想詩人自己也不喜歡吧。」她都念錯,詩人如果聽到,全都要雙淚長珊珊了。

  「少爺,你真好。」她踮起腳在他的頰畔吻了一記,「謝謝你安慰我。」

  「那有安慰到嗎?」

  「有。」

  「那便……」他的話還沒有說完,突然捂著胸口,臉色發白地彎下腰。

  這個變故來得太突然!

  「少爺!」她大驚失色,顧不得從門口進,直接一躍跳過窗欄,剛好扶住了往後倒的梁池溪。

  梁曲本來以為她與少爺之間除了那位衛小姐,以及梁家可能會遇到的阻止,就不會有其他的問題了,可事實證明,她想得再好,都不如老天的安排。

  梁池溪病倒了,這次的病,比往年任何一次都要嚴重。

  每年的冬季,因為寒冷,梁池溪的身體總是會特別地不好,但沒有哪次像今年這樣般來勢洶洶,凶險異常。

  無休無止地發燒咳喘,甚至有好幾次連呼吸都停掉了,反覆地折騰,無休止地折磨,一直過了半個多月,才慢慢地穩定下來。

  整個梁家因為他的這場病,而陷入一種很低迷的氣氛,梁老夫人連六十大壽都無心宴客,梁老爺臉上的陰雲都沒有散過。

  至於梁夫人,她整天都守在梁池溪的身旁,如果不是梁曲苦勸,只怕她連晚上都不肯回芙蓉院。

  至於旁的那些人,他們如何想,梁曲根本就不在乎,她唯一想做並且要做的,就是好好照顧她的少爺。

  大夫說少爺今年之所以還未入冬就病得這麼厲害,是因為之前接連幾場病都未根治,天氣略一變冷,他著涼之後就一發不可收拾。不過歸根結底,還是因為他從胎裡帶出來的那味毒,即使現在毒已解了,但傷了就是傷了,補不回來。

  這邊尚在心急如焚,誰知院外卻也出了大事。

  原來衛小姐在某日給老夫人請安後,突然昏厥,慌得大家急忙請了大夫來診治,一請脈,大夫面有難色,原來,衛小姐有喜了,已經三個月了。

  這下子可真是一石激起千層浪,這衛小姐來梁家不過月餘,居然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,這孩子……

  梁老夫人氣得差點昏過去,衛夫人的臉簡直比烏雲還黑,正鬧到不知如何是好時,那位從來不涉足後院的二少爺突然闖了進來,直接往老夫人面前一跪,乾脆了當地承認,孩子是他的!

  這下子可真是捅了馬蜂窩了,事情越鬧越不可收拾,梁翰遠將梁佑家狠狠地打了一頓,並且要逐出梁家。

  二姨娘受了刺激,跪在竹苑外面不起,不是要請陶靖妤出面向老爺求情,而是來向陶靖妤請罪的,因為她的兒子搶了兄長未過門的妻子,這實在是有違常倫。

  梁曲望著躺在床上起色蒼白的少爺,再聽著院外傳來的若有似無的聲響,看了看安靜翻書的陶靖妤,突然感歎,少爺除了長相,就連性格跟陶靖妤十足十的相似。

  「梁曲。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讓阿浩把她架走。」

  「是。」

  梁曲可從來都不管什麼可憐不可憐,請罪不請罪的,她只知道她的少爺現在病著,需要靜養,那些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,不能打擾到少爺。

  梁曲出去不用眨眼的工夫,竹苑又恢復了願望的平靜。

  她回到房內時,陶靖妤正擰著帕子為梁池溪擦手,她連忙上前,「夫人,我來吧。」

  「我想自己來。」

  好吧,她安靜地退回到一旁。

  陶靖妤一邊用帕子為兒子細細地擦拭,一邊輕輕地低語:「梁曲,你知道我有多少年沒有這般照顧過他了嗎?」

  「夫人,這些事,少爺本就喜歡自己動手。」梁池溪不像那些富貴家的子弟,越多奴僕使喚越得意,他這些日常瑣事都喜歡親力親為。

  「是。」陶靖妤點頭,眼眶微紅,「子玉從小就如此,哪怕身體再不好,能自己做的,就不假手於人。」

  「少爺說,那是夫人教他的。」

  「他自幼就極聰慧,我只教他識字,他就能看書,我只教他計數,他自己便會算數,有時候我想,是不是因為他有些許的天分,所以才會要為我受苦。」

  「夫人不必難過,能代母受苦,少爺他是高興的。」

  陶靖妤停下動作,抬頭望了一眼她,「你說他高興?」

  「是。」梁曲接過她手中的帕子,擱到一旁的水盆裡,「少爺是個至孝之人,如果當年他可以選,他還是會願意自己傷,而不願損夫人分毫。」

  「他是因為這樣,才喜歡你的嗎?」

  「啊?」

  「因為你瞭解他的想法,知道他的脾性,所以他才會喜歡你。」

  梁曲的臉頰頓時紅了。

  「他跟我說過,要與你成親。」

  「夫人……」

  「你呢,你覺得自己配得上我的兒子嗎?」她伸手將梁池溪散於枕上髮絲理好,「我的兒子,三歲能詩,五歲成文,到如今,史書典籍熟讀於心,文采出眾。」

  「不只……」梁曲站在那裡,笑得分外燦爛,「少爺還長得豐神俊朗,脾氣好待人謙和,舉手投足都有大家風範。」

  「哦?」陶靖妤眼裡閃過複雜的神采,「他這麼好,你配得上他嗎?」

  這次她很乾脆、很直接地回答道:「配得上的。」

  「哪裡配得上?」

  「哪裡都配得上。」梁曲臉上一片坦然,「因為少爺喜歡我,所以我配得上。」

  是的,她現在終於想明白了,配與不配,不是任何人說了算,只是喜歡就配得上,如果不愛,再好的條件也是徒然。

  「是嗎?你現在覺得配得上了?」陶靖妤的唇角微微一抿。

  「我以前太傻了,現在想明白了。」梁曲上前幾步,認真地對陶靖妤說:「夫人,我其實也不算太差,我會武功,我會算數,兵法和謀略的書我都熟悉,而且……」

  「而且……還潑辣。」微弱又氣虛的聲音,為她把沒說完的話給說完了。

  「少爺!你醒了?」梁曲一下子驚喜得差點流眼淚,看著她的少爺慢慢地睜開那雙漂亮的眼睛,她生平第一次有種想跪拜感謝蒼天的衝動。

  「嗯……」梁池溪的聲音裡帶著初醒的暗啞:「在某人自吹自擂的時候……就醒了。」

  「我……對了,大夫交代了,少爺醒了之後要喝藥,我去端。」梁曲一陣風般地跑了出去。

  「她……害羞了。」梁池溪微笑著望著自己的母親。

  「倒是開了竅,也難為你了。」陶靖妤眼裡閃著淚水,撫了撫兒子明顯瘦下去的臉龐,心裡一陣陣地絞痛。

  「讓母親擔心了。」

  「我只要你好,別的什麼都可以不要。」

  「這話他聽到,就該不高興了。」

  陶靖妤沒有接他的話題,只是問道:「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?」

  梁池溪早幾日又突然昏迷,整整五日,讓她寢食難安。

  「我很好。」他握了握母親的手,「只是讓母親受累了。」

  「最累的那個,不是我。」

  這半個月來,她看到那個日夜守在兒子身邊的女孩,飲食正常,行為正常,說話也正常,可是兒子昏迷後,她就不能睡,不是不睡,而是完全睡不著,就這樣寸步不離地守在他的床邊。

  做母親的,為兒子求的不是富貴、不是名聲,而是他覺得滿足,她便也滿足了!

  「你挑人的眼光,從來都不錯的。」她讚許地點頭。

  「那是因為像母親。」

  「像我嗎?」陶靖妤微微地側了側頭,「我應該慶幸,她不是我,你不是他。」

  很拗口的話,可梁池溪懂了,上一輩的愛情,沒有他說話的餘地,他緊了緊母親的手,「只要你覺得幸福,就好。」

  相親的眼裡,只有彼此才懂。

  「少爺,可以喝藥了。」梁曲撩開垂簾,端著托盤走了進來。

  影青素花瓷裡盛著深濃的藥汁,飲入唇內自然是苦澀無比,梁池溪淨口後,分了三次,才將那碗飲完。

  梁曲將一旁的粉彩小蓋碗掀開,幾粒色澤鮮亮、小巧可口的蔓果,泡在深紅色的汁裡,看來分外清爽誘人。

  「這可新鮮。」陶靖妤望著那一小碗,帶著幾分好奇地問道:「這是怎麼做的?現在這個季節哪找這麼動人的顏色?」

  「初夏現采的蔓果浸起來,過兩個月拿出來兌上清露。」梁曲將那小碗遞給少爺,看他緩緩綴飲,眉頭微展,「這個喝完藥之後吃上幾枚,可以解解苦味。」

  「你是個有心的。」陶靖妤輕拍她的手,知道她說得輕鬆,可那蔓果結果不易,周身是刺,要采到根本不是容易的事。

  梁曲為梁池溪的心,從來都是真真切切的。

  「母親這幾日也該乏了,不如回芙蓉院休息吧。」梁池溪望著母親眼裡那片青色,知道這段日子,她肯定是日夜難安。

  「也罷。」陶靖妤微笑著起身,「我想這裡,我是多餘的。」

  「夫人,少爺是關心你……」

  梁曲被陶靖妤帶笑的眼眸看的微紅著臉低下頭去。

  有情人的世界,永遠還是兩個人最好,兒子長大了,有了自己心愛的那個人,她有些許的失落,但更多的是開心。

  陶靖妤這次離開竹苑,笑容分外動人。

  室內終於只剩下他們兩人。

  梁曲低著頭轉過身去,默默地收拾著碗盞。

  梁池溪望著她忙碌的手指,半晌,輕輕地歎了口氣,「過來,曲兒。」

  瓷器碰撞的聲音更清脆,「少爺,我有好多事要忙呢,要收拾碗,還要去廚房看看……」

  「過來。」依舊是溫柔的語氣,久違的溫柔,打斷了她的絮絮叨叨。

  她的手頓了頓,終究還是停了下來,低著頭走到他的床邊。

  「抬起頭來。」

  她還是低著頭。

  「曲兒。」

  她抬頭了,臉頰上早已經是濕漉漉地一片。

  梁池溪慢慢地伸直手臂,她遲疑了會,最終還是撲入他的懷裡,哽咽起來。

  他也不勸,只是伸手撫著她的秀髮,一下一下,輕柔無比。

  她一直哭得喘不過氣來,呼吸都抽噎起來,他這才伸手至她的頰畔,撫了一掌的濕意,輕輕地說:「我沒事了。」

  「少爺……」她哭得太厲害,連字都咬不准了。

  「噓,我沒事了。」他抱著她,「我在你的身邊。」

  她緊緊地抱住他的腰,感受到熟悉的體溫和氣息,那顆擔驚受怕的心這才開始往回落,「我很害怕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當初就是怕她會如此,所以才一直忽略早生的情愫,只是人算得再好,都算不過天,既然情動,那便認了。

  「我以前一直認為,是我陪在少爺身邊,可是這次我才明白,原來不是我陪著你,而是我離不開你。」她抬頭,非常非常詔真地望醫他,「以後少爺去哪,我就去哪,上窮碧落下黃泉,我都跟著。」

  他靜靜地看著她,看見她烏黑的眼珠裡曝定的決心,看見她卷翹的羽睫上沾染的水珠,半晌,終於還是一聲輕歎,「好。」

  有的固執,可以改變,可有的執著,終其一生都不會變,比如她,又比如她對他。

  她笑了,眼裡帶著淚,可那笑裡卻滲出甜來,從未如此燦爛奪目,臉蛋在他胸前蹭了蹭,十分滿足。

  少爺每次生病,她都是害怕的,害怕他就此離去,害怕這世上只剩下她一人。

  可是現在她不怕了,生病也好,健康也好,她都會跟在少爺的身邊,少爺在哪,她便在哪。

  「又是幾日未睡吧?」

  他伸手撫過她眼下的陰影,心裡一片刺疼,她總是如此,只要他病著,她就無法入眠,衣不解帶地守著他。

  「唔,我等少爺醒來。」

  「我現在醒了,你去睡吧。」

  「我捨不得睡。」

  「去睡吧,我一直都在。」

  「那我就睡這裡。」

  「會過病氣。」

  「不怕,把病過給我才好呢,那少爺就可以好起來了。」

  「胡說。」

  「才沒……」最後一個字尚未脫口,疲憊的人兒就已然入眠,幾日幾夜的無法入眠,在今天,終於可以安心地睡著。

  梁池溪撫著深眠的人兒的臉,眼底一片溫柔。

 第九章

  過了幾日,梁池溪的精神略好點,雖然身體還是虛弱不能下床走動,但至少已經恢復些神采。

  梁曲自然是高興的,不過下午從外面回來,臉上的臉色就不太好。

  「這是怎麼了,誰惹你了?」梁池溪捧著書慢慢地翻過一頁,望了眼她的面容。

  這麼多年跟在他身邊,她已經學會了不把情緒帶到臉上來,至少在面對外人的時候,但梁池溪太過瞭解她,此時她的眼底蘊著風暴,只消一眼他就可以看出來。

  梁曲張了張唇,半晌還是生硬地吐出兩個字:「沒事。」

  沒事便沒事吧,他的性子向來如此,不追問不逼迫,就連當初梁曲逃避這段感情,他都是不聲不響地靜靜墊伏,然後找準時機一擊即中,比耐性他從來都不會輸。

  她端過一碗椰汁燉官燕,細細地等到正好入口的溫度遞給他。

  梁池溪一直是個很配合的病人,吃藥、吃飯、吃燉品,從來都是脾氣極好的來者不拒,雖然一碗能吃下半碗便是不錯了,但至少有吃。

  等他喝下那小半碗,梁曲接過來,再用那碗把燉盅裡剩下的大半盅倒出來,拿著杓子氣呼呼地吃起來。

  「生氣時就吃慢一點,小心噎著。」

  她果然噎著了,慌張地找來茶,一口氣飲下整盞,才勉強將那口鰻在喉間的燕窩給咽了下去。

  這回補品也不吃了,放下杓子坐到他的床邊,圓溜溜的眼睛直直地望著他。

  真是孩子氣,在任何人面前都是潑辣不好惹的梁曲,在他面前從來都是率真得像個孩子,不過,他喜歡她這分稚子之氣。

  他再翻過一頁,眉眼不抬地道:「想說便說吧。」

  「明兒我要出去一趟。」

  哦?這倒難得,因為他不喜出門,所以這麼多年她出去的次數屈指可數,也根本就不想出去,這次居然會……

  「祖母說什麼了嗎?」

  就知道瞞不過他!梁曲的肩膀沮喪地垂了下來,「老太太前兒請了個算命先生來算了一卦,說是少爺今年跟金有沖撞,金屬北方,所以要家裡的女人都去大安城北的寺廟,為少爺祈福。」

  「唔。」這不奇怪,老人家都喜歡算這些,「與你有何相關?」家裡的女人,自然是指有身分的那些,目前他跟曲兒的事,因他的病耽擱了,尚未稟明老太太,這祈福的事,應該還輪不到她吧。

  「這算命的說,必須還要有少爺貼身伺候的人也去才有效。」

  「原來如此。」梁池溪的眼底閃過一抹複雜的神色。

  梁曲本來不想去的,什麼算命不算命的,照顧好少爺可比那算命的強多了,可是當時陶靖妤在,朝她點了點頭,她明白夫人是希望她不要逆了老太太的意。

  畢竟老太太為了少爺,連六十壽宴都沒有過好,梁池溪是個至孝的人,能為他做點什麼,她也是高興的。

  「北面應該是積福寺了,山路遙遠,看來你們明兒一早就要出發。」梁池溪放下書本。

  「是,老太太說了,明兒卯時就動身。」便是這樣,至少也要明日酉時才能回來,能為少爺祈福,她自然也是願意的,可一想到要離開少爺一整天,她的心裡又不舒服了。

  「既這樣今晚就早點安置吧,積福寺的山不好爬。」

  「我才不擔心呢。」梁曲揮了揮手臂,「以我的身手,一天爬十趟都不成問題。」

  「是,我忘了我家曲兒是個女俠。」他眼底的笑意深深。

  「什麼女俠。」她湊近他,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頰畔,「我只是少爺的小丫鬟而已。」

  「真的嗎?」

  她抬起臉,嘴唇離他的唇越來越近,「當然。」話音一落,她的唇印在了他的唇上。

  他還病著,這一吻自然是很輕很淺的,不敢放肆,免得勾起他的火來,吻完,她的眼光又迷離了,怔怔地望著他,似乎是陷入深思。

  他伸手捂著她的眼睛,深吸了口氣,平息自己的心跳,「還有什麼事,一併說了吧。」就說她的少爺太敏銳了。

  「沒。」那些都是不重要的事,她不想說出來讓少爺傷神。

  他打量她半晌,歎了口氣,「說吧,是衛家小姐怎麼了嗎?」能讓她的表情是這個樣子的,除了她的「情敵」衛琬瑩,不會有別人。

  「你怎麼會知道?」話問完,她就覺得自己問得太傻,少爺觀人於微的本領,她再清楚不過,想瞞過他談何容易,「少爺,你當初怎麼會發現衛小姐跟二少爺有……」

  「事情抖出來了嗎?」他微微地挑了挑眉,似乎是不意外。

  「嗯。」她把這幾日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。

  「想是二姨娘向母親請罪了?」他唇邊的笑淺淺的,未達眼內。

  「你怎麼知道?」

  這不值得解釋,「以二弟的性子,不必等父親逐他出家門,他應該會帶著衛小姐離家的。」

  「是。」事情就是膠著在這裡。

  「欽聖例律,奔者為妾,他自然是捨不得讓衛家小姐名不正言不順,所以在離家之前,要父親同意他們的婚事,簽下婚書。」

  「嗯。」都說中了!

  她看他的眼裡,閃得如星星一般,這傢伙真是的。

  「少爺,你是怎麼知道衛小姐跟二少爺之間有……」她最好奇的還是這個,因為她想來想去都想不明白,想想少爺還有二少爺和衛小姐,三人同時見面也只有那次的家宴,那晚她一整晚都盯著衛小姐,沒有發現她跟二爺之間有絲毫的不妥呀。

  「有的事情不必多明顯,只要一、兩次的眼神,就可以知曉。」

  他那晚是看出衛家小姐跟二弟有些許不同,後來想一想,二弟這幾個月都在羅方城做生意,突然就明白了,第二日跟衛琉瑩下棋閒聊,便確定了自己的猜測。

  不過他沒有猜中的是,他們早已私定終身,還有了孩子,只怕這次的事情發展會超出所有的預料。

  「好複雜。」她的眉頭皺了起來。

  「所以我一直說,你察言觀色的本領……」

  「知道了,知道了!」她很直接地打斷他的話語,哼,又要說那種話來取笑她。

  「缺乏耐性……」

  她抬頭,再次吻住他的唇,堵住他的話語,唇舌分開之後,喃喃地抱怨道:「少爺,揭人傷疤,可不是君子所為,我家少爺,可是君子呢。」

  這丫頭窘了,他唇邊的笑,更愉悅了。

  靜靜的夜,梁池溪半倚著床,望著身邊熟睡的人兒,眼底深沉一片。

  他的掌中握著一塊玉,不是多名貴的料子,但勝在足夠通透,喻意也是好的,龍頭魚玉珮,鯉魚躍龍門之後,化身為龍一飛沖天。

  有的事情,他想就當沒看到,小心地防範,總是為了在意的那個人,但現在不行了,他有想保護的人,也有想保護他的人。

  既然要來,那便來吧。

  抬手,那塊玉珮順著窗戶飛了出去,卻沒有傳來落地的脆響,他唇邊勾起笑來,「要怎麼做,你可知道?」

  「是。」低沉的嗓音從窗外輕輕地傳來。

  「去吧。」

  「是。」風掠過樹梢,吹得隔簾亂晃,晃得燭光一片搖曳。

  梁曲迷迷糊糊地醒來,看見披衣而坐的人,她揉了揉眼眸,「少爺,你怎麼還沒睡?」嗓音裡帶著初醒的甜膩。

  「就睡了。」他伸手在她的頰畔撫了撫。

  指間的涼意讓她的神志立刻清醒,「你坐多久了?」反握住他的手,拉他往下躺。

  他順了她的意,躺進溫暖的錦被裡。

  她將他的手捂進胸前,「少爺,我真的會生氣的。」

  「嗯?」

  「你知道自己不能再吹風著涼,如果你又燒起來,該怎麼辦?」想到那個可能,她眼眶紅了紅。

  「抱歉。」他從她掌中抽出手來,摟住她的腰將她抱入懷裡,「我答應你,會好好愛惜自己的身體。」

  「真的?」

  「嗯。」

  「那就好。」她又笑了,拱入他的懷裡,用自己的體溫溫暖他向來偏涼的身子。

  她要的不多,只要她的少爺好好的,她便滿足。

  甜蜜相擁,不到半炷香的時間……

  「少爺,你的手在摸哪裡?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亂摸什麼啦,就算摸了,你現在可以做嗎,啊?」

  這丫頭,唉,果然太直率了些。

  梁家所有的女眷為梁家長子到大安城的積福寺祈福,路途是遙遠的,山路自然也是崎嶇的,幾位嬌嬌嫩嫩的姨太太心裡諸多怨氣,可又哪裡敢當著老太太的面發出來,自然還是陪著笑臉一路跟著。

  千辛萬苦,虔誠無比地祈福回來,誰知道卻得了一個驚天的大消息,所有的人都傻了眼。

  梁家嫡長子梁池溪被刺,生命垂危。

  梁曲一聽到消息,立刻像風一樣迅速消失在眾人的面前。

  老太太立即就暈了過去,陶靖妤沉默在站在原地,臉色冷冷的一片陰鬱。

  這個消息不用兩天,就像野火一樣在大安城傳了開來,據聞梁大少爺身體原本就不好,被賊人一刀刺中,不消幾日就要救不活了。

  又傳言,那個賊人被梁家的護院給拿住了,關在梁府裡,梁翰城根本就準備不報官府,打算直接為嫡長子報仇。

  再聽說,那個賊人是梁家大少爺的護院之一,所以才一擊即中,不過因為失手被擒,知道自己也活不長,沒等梁老爺出手就直接自盡了。

  消息繁多,花樣百出,真真假假,沒人會關心,反正只要夠熱鬧就好,這幾日大安城裡茶餘飯後的消遣,可全指著這個了。

  外面傳得沸沸揚揚,梁家倒是反常的一片平靜,像是失了反應一般。

  老太太暈倒了,梁夫人閉院不出,梁大少爺的竹苑大門緊鎖,任何人都敲不開。

  事情到底為何,梁府上下的人也都猜疑紛紛,只是老爺放了話,誰敢私下議論就攆出去,這年頭,八卦雖然好聽,但生活不易,還是閉嘴為好。

  其實不光下人心裡亂猜,就是那些姨娘們,也都心裡好奇得像是有貓爪在撓一般。

  要知道,這麼多年來,有多少人巴望著梁大少快死,他若死了,那家財別人才有機會。

  這次終於看到希望的曙光了,誰知又瞞得這樣緊,什麼樣的消息都有,就是不知真假,偏偏又沒人敢亂打聽。

  所以這天,當管家通知各院到大廳集合時,大家的眼神倏地一下都放了光,這是有消息了。

  一走進大廳,看到梁老夫人坐在首位,梁老爺和梁夫人分坐左右,就連早已分家出去的二老爺和三老爺今兒都在,看這陣仗,今天是有大事發生,眾姨娘趕緊請了安,老實地站到一旁。

  一片安靜之下,大家等了半天都不見絲毫動靜,可又不敢抬眼亂看,總覺得今天好像哪裡不對勁。

  足足等了半個時辰,才聽到外面響起腳步聲,進來的是梁家二姨娘方素馨。

  她一見滿屋的人,臉上的笑分外燦爛,「我來遲了,老太太請恕罪,今兒一大早,錢大人家的夫人派人來請我過去,我說近兒事多不方便,可他們就是不聽,唉,推都推不開,這才耽擱了。」

  口齒伶俐地一連串話說完,連氣都不帶喘的,這位二姨娘從來都是八面玲瓏的人物,難怪可以把大宅裡的事打理得妥妥貼貼,這麼多年深得老太太的心。

  「你是個能幹的,自然事忙。」老太太不慌不忙地喝了口茶,語氣平靜。

  二姨娘臉上的笑意不減,規規矩矩地站到陶靖妤的身邊。

  她一直都是如此,哪怕梁翰遠已經抬她做了姨娘,她都說自己是夫人的丫鬟,就永遠都是,這麼多年不管人前人後,只要陶靖妤在,她就以她為尊。

  老太太緩緩地放下茶杯,清了清嗓子,看了眼四周站的人後,開口說道:「今兒把大家都叫來,是有事要說。」

  管事的人都是有眼色的,帶著周邊伺候的人退了出去,而梁家人則靜默地等著。

  「想必大家這幾日熱鬧都瞧夠了,都很想知道這齣戲的大結局吧?」老太太把話說完,那些姨娘們慌得連忙跪了一地。

  「都起來吧。」不鹹不淡的話語,讓眾姨娘的心七上八下的,要知道誰的心裡沒鬼呢。

  「今兒叫了大家來,就是要滿足你們的。」梁老太太掃了眼眾人,「我家子玉前幾日是有賊人去刺殺,這不假,不過幸虧祖宗庇佑,他平安無事。」

  眾人不知該鬆口氣還是該失落。

  「那可恨的賊人被當場擒獲,只是嘴硬得很,不肯說出到底是誰指使他做的。」老太太的牙咬了咬,「前兒晚上直接就自盡了。」

  眾人了然,看來這小道消息也有真的。

  「不過……」梁太太話峰一轉,「今兒叫大家來,自然是為另一件事。」話音剛落,大廳的門被打開來,幾位護院押著一個五花大綁的人上廳。

  大家低低地驚呼出聲,這人鼻青臉腫,渾身是傷,可他們都認得,他是竹苑的護院之一,阿正,這又是唱哪出?

  老太太指著他,「你們都瞧仔細了,這便是刺傷我孫兒的賊人,他倒是想死,哪有那麼便宜的事!」看了眼一直安靜坐在一旁的陶靖妤,「都是這賊人,害我的兒媳這幾日寢食難安。」

  「老太太不必擔心太太。」二姨娘笑著安慰她道:「這天下,『母親』為兒子的心都是一樣的,兒子為母親的心,自然也相同。」

  「這話說得很是。」老太太點點頭,轉過頭去,厲聲地問道:「你這賊人,快說!到底是誰指使你去害我孫兒的?」

  那人只是咬著牙一字不吐,把老太人氣得發抖。

  「母親不必生氣,待兒子問他。」梁翰遠起身,走到那人面前,「我知道你不會說,不過我給你看樣東西。」他的手掌慢慢地在那人面前打開。

  那人如死灰一樣的眼睛,突然就發起光來。

  「現在肯說了嗎?」梁瀚遠低低地問道。

  「她可安好?」

  「自然。」

  「好。」他咬了咬牙,抬頭望了一圈眾人,開口說道,「你們都認得我是大少爺身邊的護院,沒錯,我跟著大少爺七年,大少爺待我不薄,我一直都是感激他 的。一直到三年前,我娘病得很重,需要很多很多的銀子治病,我愁得沒辦法的時候,有個人拿著銀兩來了,她說,只要我幫她做事,自然會不斷拿錢給我娘治 病。」

  他頓了頓,「天下沒有白吃的食兒,這道理我懂的,我拿了錢之後,那人也一直沒有叫我做什麼,而且後來還一直給我銀子為我娘診病。一直到幾日前,那人傳來消息,讓我趁家裡女眷去積福寺祈福,刺殺大少爺。」

  眾人低呼出聲。

  「我很猶豫,因為大少爺是好人,我不想做,可是那人給我看了我娘親貼身的荷包,告訴我,我的娘親在她的手上,如果我不做,娘親便會沒命。為了娘親,做什麼我都願意,於是我做了,趁著其他護院巡院時,我偷偷潛入大少爺的房間。」

  他失手了,還被擒了,他一進房間看到那個坐在那裡靜靜飲茶的男子,他就知道自己失敗了,失敗便失敗了吧,結局是什麼他早就想好,一粒毒藥便可解決所有的事,這樣至少他的娘親便可無事,偏偏他連死都是失敗的。

  「你告訴我,是誰指使你的?」梁老太太厲聲問道。

  「那人便在這大廳之內。」他轉頭看了一圈,然後視線定格在某人身上,「二姨娘,對不住了。」

  方素馨臉色未變,只是撲通一下跪在地上,「我是冤枉的,小姐,請你幫我作主。」她不喚老爺,不喚老夫人,只叫小姐,那位她從小就跟著的小姐。

  陶靖妤臉上浮起很淺很淺的笑來,「素馨,你要我兒子死,你覺得我會為你作什麼主?」

  「小姐,我怎麼可能想少爺死?他是小姐的兒子,就是我的主子,我從來都是愛護他的,絕沒有半點害他之心。」

  「是嗎?那二十五年前,那粒放入我生產時喝的補湯裡的毒藥,又是怎麼回事?」

  「那個……那個明明是產婆為夫報仇,與我何干?」

  「那十年前在子玉食物裡下毒的小廝呢?」

  「他……我也不知道,我跟他素無瓜葛。」

  「唉……」陶靖妤輕輕地歎了口氣,「你若認了,我也許不會這麼恨你。」她搖頭,「我們三十幾年的感情,到如今我才知道,原來你是恨我的。」

  「小姐,我從來沒有恨你,我一直都拿你當小姐看待。」

  陶靖妤沉默了,不想再多說。

  梁翰遠起身,他的臉龐永遠都是冷漠的,「如果不是有證據,我們今天不會召集所有的人。」他拍了拍手掌,兩個五十歲左右的婦人走了進來。

  「你們自己說吧。」

  「我是田小花的女兒,就是這個女人當年抓了我,威脅我娘去梁家當產婆,再趁梁家夫人生產時不備,在她補湯裡下毒,後來我僥倖逃掉了,可我娘卻死了。」

  「二姨娘,你可能不認得我,不過我認得你,我的女兒芍藥,你還記得嗎?就是你身邊的大丫鬟,伺候了你九年的芍藥,她十年前不是失足落水死了嗎?你以為她一死,你的事情就沒人知道了?」

  「當年芍藥跟大少爺身邊的小廝榮豐好上了,被你拿住,你就以芍藥的性命威脅榮豐在少爺菜裡下毒,事發之後,榮豐為了芍藥自盡了,可你也沒有放過我女兒,她失足落水了,可真巧不是嗎?」

  「真真胡說!」方素馨冷靜地笑道:「若你們說的都是真的,為什麼不去告官?為什麼不來梁家告發我?」

  「你身邊養的那些人,只怕我們還未踏進官府和梁家,就被殺掉了。」

  「我一個姨娘,哪裡有那麼通天的本事。」她冷笑著,「你們要冤枉我,也要找個好點的理由,這麼荒謬,誰會相信?」

  「唉……」一聲輕歎從隔壁的暖廳傳來,止住了方素馨的怒斥,「姨娘,不知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叫……螳螂捕蟬,黃雀在後?」是梁池溪!他在那裡,方素馨臉色一變。

  梁曲清脆的嗓音接著響起:「少爺聽到老爺要攆二爺出家門,就知道這事會讓某人亂,人一亂,做事就會出差池,所以那位算命的先生就出現在梁家,目的只不 過是要調開我,好讓護院有機會下手。少爺一直都派人盯著二姨娘,只是你不知道而已,你派人帶走了阿正的娘親,好威脅他動手,所以今天我們把他的娘親救回 來,讓他吐實,道理是一樣的。」

  「我們的二姨娘很聰明,這麼多年,她一直都不會隨便動手,但一旦出手,就是殺招。去找算命先生,去跟阿正接觸,都是二姨娘院裡的海棠,二姨娘從不會出面,也不放心別人來做,因為知道的人越少,她越安全。」

  當海棠被帶上廳來後,方素馨看到她的神色,就已經明白所有的事情都不需要再爭辯,因為說了都沒有人相信,連她自己都不相信。

  她乾脆站了起來,冷冷地笑著,「是,都是我做的,怎麼樣?」她的手指凶狠地一指,指向陶靖妤,「我會做這些,都是你逼的!」

  「是嗎?」陶靖好微微一笑,表情平靜。

  「是!」方素馨的笑又悲傷又淒涼,「小姐,當年你若是肯聽我的勸嫁給呂公子,今天這所有的一切都不會發生。」

  梁翰遠的臉立刻比鍋底還要黑,「你這瘋女人胡說什麼!」

  「瘋?我有你瘋?」她望著梁翰遠瘋狂地大笑,笑完之後,轉頭盯著那些在一旁看傻了眼的姨娘們,「你們這些女人,都是傻的,被這個無情的男人騙得團團轉,你們以為他風流冷酷,他不喜歡你們是因為你們不夠美?哈哈哈哈……太傻了,跟我當年一樣傻!」

  大家都不說話,看她情緒處於崩潰的狀態。

  「他不是風流,不是冷酷,他只是這輩子只愛一個女人,那個人永遠都不會是你我,那個人是她!」塗著漂亮艷紅丹蔻的手指著陶靖妤,「他愛她愛得要發瘋,為了她連理智都沒有了,你們,包括我,都是他們瘋狂感情下的犧牲品。」

  「只是我比你們還要笨、還要傻,以為沒了她,他就會看到我,不過後來我認清了,這是不可能的事情,既然得不到人,那麼我的兒子就要繼承他的財產!我的兒子才是梁家作主的那個人!」

  「這都魔怔了!」老太太的拐杖用力地點著地,氣得發抖。坐在旁邊的兩個兒子忙上前安撫。

  「魔怔?你知道什麼是魔怔嗎?」方素馨望著她,笑得不顧一切,「魔怔得過你的兒子?他把妾娶了進來,是因為跟妻子鬥氣,娶進來後擺在那裡,是因為除了他的妻子,他誰都不碰。可你知道為什麼會有梁佑先嗎?哈哈哈哈……因為他根本就不是他的兒子!」

  此語一出,就連陶靖妤都看了梁翰遠一眼。

  「你胡說!」沉不住氣的自然是梁佑先,「我娘的清白,怎麼由得你抵毀?」

  「清白?」她止不住的笑,「未婚先孕,可真清白,如果不是她求老爺,老爺娶她進門,她早就帶著你投河了,知道老爺為什麼會娶她嗎?因為她的眼睛,像她!」

  大宅裡沒有永遠的秘密,她有的是辦法知道她想知道的事情。

  她轉過頭望向陶靖妤,「小姐,我五歲就跟在你的身邊,任何事情都為你打算。當初呂公子向你求親,你知道我是喜歡他的,可你卻愛上了梁翰遠,我怎麼勸,你都要嫁給他,當時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嗎?」

  「我要證明你放棄所有也要嫁的那個男人,根本不值得你愛!你看,一粒藥丸,一件你的衣裳,就證明了你們的愛不堪一擊。」當年方素馨趁著梁翰遠外出應酬醉酒,穿上陶靖好的衣服,並在他的醒酒湯裡下了一粒催情藥,讓這一切的一切都改變了。

  梁翰遠臉色如鐵,每每想到這件事,他都是恨的。

  「我知道你不會原諒他的,你的性格就是那樣,這二十五年來,你們相互折磨,他小妾一個一個地娶,但最傻的還是我們這些女人,你們都以為他是喜歡你們的嗎?都被騙了!」

  她哈哈地大笑著,「都被他騙了!你們以為他冷著自己的正室,讓我管家,讓我的兒子出去幫他打理舖子,是喜歡我、寵著我嗎?其實不是的,他是要讓我跟我兒子做他們母子的替死鬼!」

  她指著陶靖好,「小姐,你一直都知道的,對不對?大宅裡面,一群女人搶一個男人,鬥,是一定的,你們誰沒有鬥過?老太太,你沒鬥過?」她一路地望過 去,「三姨娘、四姨娘,你們這些女人,哪一個不是暗地裡鬥來鬥去的?梁翰遠,你推我出去當箭靶,我願意的,我真的願意的,可是為什麼你最終心裡還是沒有 我?」

  「你只愛這個女人,只愛她替你生的兒子,可你卻要裝出一副冷淡討厭的模樣,因為你知道,你喜歡誰,誰就是箭耙。梁翰遠,你這樣的男人,才是箇中高手,誰都算不過你!」

  大家都是沉默的,有的是被嚇到,有的是冷眼看她到底可以有多瘋。

  還可以再瘋的,可是,她知道今天已經是她的極限了,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了出來,「小姐,當初如果你嫁給呂公子,我就不會有今天,在呂公子身邊我不會這麼難過,我不會……」愛上他。

  那三個字,她沒有說出來,可是陶靖妤已經懂了,她輕輕地歎了口氣,「素馨,算計來的感情,始終不是真的。」

  如果沒有當年她的算計,可能她會嫁一個愛她的男子,過著平淡而幸福的生活,那麼後面所有的故事,都不會發生。

  可該發生的最終還是發生了。

  「我不後悔的,小姐,我真不後悔,我只是希望,你們不要因為我而遷怒呂家。」她最終還是跪了下來,「這是我求你的最後一件事。」

  話音一落,咬碎了那粒準備了多年的藥丸,她的唇裡緩緩地沁出血絲,瞪得大大的眼眸裡,依舊望著那個可望而不可及的男子。

  她沒有想過自己會愛上他的,真的真的從來都沒有想過。

  一切,都已塵埃落定。

 第十章

  這一年的冬天,於梁家而言,既是喜悅,也有幾分隱痛。

  梁家的二姨娘沒了,梁夫人去了一趟梁老爺的書房以後,梁家二少爺就拿著梁老爺簽字的婚書,帶著衛琬瑩走了。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裡,只是大家都知道,以梁佑家的本事,到哪裡應該都可以過得很幸福。

  三少爺梁佑先也離開了,他不喜歡做生意,也不喜歡唸書,但他想出去走走,找找自己究竟喜歡什麼。

  幾位姨娘都自求休書離開梁家,當然梁翰遠也沒有虧待她們,每人拿的銀兩夠她們買田置產,富裕地活一輩子了,而且以她們的聰明才幹,相信也不會過得不好。

  至於陶靖妤與梁翰遠,他們的愛情,有太多他們自己的心結,好與不好,任何人都不能插手。

  喜悅的是,梁池溪的身體在開春之後,慢慢地好了起來。

  寒冬過去春光來臨,樹頭綻出淺綠的嫩枝,碧草褪去沉褐,展示出喜人的茵色,南國的春天最為燦爛多彩,各種色澤都開始甦醒,鮮活了起來。

  梁家大宅的婢女和僕從們都脫下厚重的冬衣,換上春裳,經過一冬的蟄伏,春天的生氣回歸大地。

  寧飛楚的信,也在這片春光盎然中遞到了梁池溪的手裡。

  「六王爺在信裡說什麼?」梁曲一邊將梁池溪那些洗好曬乾的冬衣收進衣箱裡,一邊望了望坐在窗邊讀信的少爺。

  「唔,他到大安來了。」

  「真的嗎?」梁曲不由地笑了,她知道六王爺是少爺最好的朋友,他要來,少爺肯定是高興的,「什麼時候?」

  「後日他們就到了。」梁池溪將印有六王府標徽的信紙慢慢地折起來,修長白皙的手指在春日的暖陽下,泛著透明的光,分外好看。

  「真好,這次他會來看你嗎?」

  「不會。」

  「咦?」

  「他邀我們去明月別院一聚,因為六王妃想見你。」

  「啊?」

  六王妃蘇明珠,是欽聖皇朝的傳奇女子,全國上下無人不知,無人不曉,尤其是她闖進六王爺的婚禮搶新郎的故事,到如今依然是欽聖皇朝百姓茶餘飯後的話題。

  梁曲對六王妃自然也是久仰大名,聽說她刁蠻任性,脾氣很大,就連權勢傾天的六王爺都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,又聽說六王篩當年愛她如命,他們的愛情故事早已比說書的故事還要精彩。

  但這些聽說,在看到六王妃本人時,都成了空談。

  蘇明珠人如其名,真的就如明珠一樣璀璨奪目,整個人漂亮得讓人睜不開眼睛。

  最初,梁曲其實是不願意跟少爺到明月別院去的,少爺的身子才剛好,萬一出府再受了風寒可怎麼好?再說她也不敢保證,以自己的脾氣,可以忍受得了六王妃那傳說中的刁蠻,萬一打起來……

  不過這些顧慮,在見到蘇明珠本人時,都消失了。

  蘇明珠有一雙非常愛笑的眼睛,笑起來就像明月一樣彎彎的眼睛,特別迷人,她總算明白,為什麼六王爺要把這座別院命名為明月別院了。

  梁曲與蘇明珠一見如故,兩人都是性格率真的女子,一見面就覺得特別投緣,再經過相處之後,用如漆似膠來形容也不為過,好到連六王爺都有些吃味。

  「她從來就沒有跟我這麼有聊興過。」他喃喃地跟梁池溪抱怨。

  梁池溪只是微笑,他其實是很開心梁曲可以交到朋友,這麼多年她陪在他的身邊,直都是沒有朋友的。

  當年她也曾有過,梁府裡別有用心的人為了接近他而跟她做朋友,她相信了,但那一次差點害了他,從那以後,她不與任何人交好,哪怕交談都是盡量避免。

  她為了他犧牲很多,他一直都明白的。

  「你與王妃,還好嗎?」

  「自然是好的,如果她沒有見到你的話。」

  蘇明珠非常非常欣賞斯文優雅的男子,所以這麼多年,寧飛楚都沒有想過要將自己的好友介紹給她認識。一個姓任的已經讓他鬱悶不已,再加上梁池溪這樣風華無雙的男子.他何苦給自己找不自在。

  偏偏他無意中在蘇明珠面前提了一次梁曲,說她特別,明珠就吵著非要見見她。

  對蘇明珠的要求,他從來都不會拒絕,所以過了年之後,他們就來到了大安。

  「你跟曲姑娘的婚事,應該近了吧?」見好友眼裡的笑特別有神采,寧飛楚就明白有的事情已經明朗化了。

  「是,只等我這次身體痊癒,就稟明祖母擇日成親。」他的唇角微微地往上揚,心情愉悅。

  「我有時真的很羨慕你,子玉。」

  梁池溪側過頭望向自己的好友,「可以成為傳奇的愛情,才是值得羨慕的。」

  寧飛楚非常肯定,這人在諷刺他,絕對的。

  梁曲跟著少爺在明月別院住了半個月,一直到京城反覆的加急詔書宣六王爺回京,她才依依不捨地與六王妃道別,並且約好有時間就上京城去看她。

  六王爺回京不到十天,一封急件傳到了梁池溪的手裡,這封急件在梁家引起了軒然大波。

  北地的狄夷國國主暴斃,新主登位後雄心大發,集齊十萬大軍直壓欽聖邊境,軍情告急,六王爺為國請戰,成為伐北大軍的統帥,這封急件,就是請梁池溪為軍師,共同北上。

  讓梁池溪去打戰,簡直就是開玩笑,先不說他身體那麼差,能不能走出大安都成問題,何況梁家怎麼可能捨得讓他去軍中。

  但這次,梁池溪分外堅持。

  自古男兒為家國天經地義,他有謀略、有雄心,有為國為民的心,但因為身體及母親而閉居家門。

  而寧飛楚瞭解他,太過瞭解,所以這次才會有這封急件。

  事實證明,梁池溪要做的事情,從來都沒有人可以阻止他,哪怕再不捨,梁家的長輩們還是同意了。

  相反的,梁曲從一開始就是沉默地,異常地沉默,因她太過瞭解梁池溪,所以她反而說不出阻止的話。

  「少爺,你答應我,會好好照顧自己。」

  「好。」

  「你要記住,我會在家裡等你回來。」

  「好。」

  「那你去吧。」

  於是,梁池溪走了,寧飛楚很體貼地派了五名御醫來接他。

  一走便是半年,這半年來,邊疆捷報頻傳。

  大王爺原本就非常善戰,再加上足智多謀的梁池溪,要打勝戰當然一點問題都沒有,他們越戰越勇,六王爺打算一舉將狄夷拿下,直攻它的都城。

  於是,原本在夏末可以打完的戰,一直拖到秋季。

  秋季一天天地過,梁曲的心就一點點地提起來,馬上要入冬了,北國多冰雪,少爺的身體根本就不可能抵禦得了那樣凍徹心扉的寒冷。

  今年,注定是欽聖皇朝不平凡的一年,也注定是欽聖之殤。

  深秋的某一天,樹葉都一點點地褪去青綠,從枝頭飄落下來,當葉兒落盡,欽聖軍隊攻入了狄夷的都城遂定,可滿朝來不及高興,北境又傳來了舉國皆驚的消息,六王爺戰死了?

  一瞬間,喜悅成了傚。

  皇上傷心得無法上朝,而最最讓人心驚的是,六王妃瘋了。

  梁池溪帶著十五萬大軍,滯留在狄夷不回,皇上頒八道金牌宣他回朝,他都置若罔聞。

  不聽聖命,這可是大罪,今上大怒。

  十月十七的那天,梁曲在陶靖好的房間放下一封信,悄悄地離開了。

  狄夷的風光,與欽聖分外不同,與大安更是不同。

  沒有山丘起伏,沒有水田溪流,只有光禿禿的礫石與小山坡,時序寒冬,北地早已不知降下第幾場雪。

  一大清早,梁池溪咳得特別厲害,偏偏軍帳內又不敢生太多炭火,因為那煙氣會熏得他無法呼吸。

  厚重的袍子穿在他身上,並不顯臃腫,反而分外挺拔,玉樹臨風,半年多的軍旅生涯,他眉宇之間有了幾分硬朗的氣息。

  此時他端坐在書案前,漂亮的眼眸微微地垂著,認真地看著攤開在桌畫的地圖,帳內坐著的眾將軍都眉頭緊鎖,臉上帶著憂愁。

  「梁軍師,昨兒皇上已經下了第九道金牌。」

  「這一片已經搜過,我們今天找尋這一帶。」炭筆在羊皮地圖上輕輕地一劃,劃出一片小小的區域,這張地圖上,早已被一個又一個的圈蓋滿,那圈裡圈住的是傷痛,是失望。

  「軍師……」剛剛開口說話的人囁嚅著喚道。

  「第二軍的人執行搜索任務,務必在天黑前完成。」梁池溪抬頭,望了望帳外的天空,「今晚,看來會有暴風雪。」

  「軍師!」

  「曾將軍,我還是那句話,想回京的人,就請回,哪怕就剩下我一人,不找到六王爺,我不會回去。」

  大家皆沉默了。

  「軍師,我們已經足足找了兩個多月了,這方圓幾百裡我們已經反覆找過三遍。」曾將軍眼裡含著眼淚,心痛萬分地說道:「如今這冰天雪地,六王爺就算當初……現在也……」

  「我只有這句話,我會找下去,哪怕一年、五年、十年,哪怕只有我一個。」

  「我們跟軍師一起找下去!」諸將紛紛站起來,聲音宏亮地說道。

  曾將軍歎了口氣,「我只是擔心軍師……」

  「曾將軍有心,我沒事的。」梁池溪揮了揮手,「出發吧。」

  「是。」

  諸將魚貫而出,軍帳內再度恢復安靜。

  「唉……」

  輕輕的歎息聲,熟悉得讓人不敢置信,梁池溪手裡的筆倏地一頓,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。

  「你不想轉過來看看我嗎?少爺?」

 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,轉過身,看見了那個只有在夢裡才能見到的人兒,俏生生、水靈靈地站在他面前,裹著厚厚的棉袍,就像雪地裡的大熊一般,明明是滑稽的,可他卻笑不出來。

  「曲兒,你不應該來這裡。」他歎道。

  「不應該嗎?」她站在那裡望著他,「可是少爺,我想你了,總麼辦?」

  他望著她,眼眸如墨。

  她唇邊勾起淺淺的微笑,漂亮的眼晴裡浮起了淚光,走了那麼遠的路,踩過冰雪,爬過山巒,歷經辛苦她終於走到了他的身邊。

  她的少爺,自從相逢,她就沒有離開過他的身邊,可這次居然整整七個月,他們居然分離了那麼長的時間。

  「少爺,我想你。」

  他很長很長地歎了口氣,終於還是緩緩地朝她張開了手臂,「我這次真的應該生你的氣的。」

  她撲進了他的懷裡,與他抱在了一起,依舊是熟悉的藥香,依舊是淡淡的、好聞的氣息,只是多了股北地風霜的味道,她的少爺,有點不一樣了。

  他抱緊她,深深地緊緊地抱住她,然後,他發現,她也不一樣了。

  「曲兒,你……」

  他發現了,她微笑著將自己的棉袍解開一點,「少爺,兩個月後,你就要當爹了。」高高隆起的肚子,宣告了這個驚人的消息。

  她懷著孩子,走過那麼長的路,經過北地的嚴寒,來到他的身邊,這……

  「梁曲,你不要以為,我真的不會生你的氣!」

  「少爺,回家吧。」

  「我會回的。」找到飛楚,他就回。

  「六王爺也不願意看到你違抗軍命的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他知道你是他最好的朋友,他知道的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你沒有失去他。」

  梁池溪的手緊握成拳。

  「戰爭結束了,將士們也要回家團聚。」梁曲握緊他的手,「六王爺也希望大家能夠團圓……替他團圓……」最後四個字說出來的時候,她的聲音已經哽咽。

  梁池溪閉著眼眸,手指握緊那支炭筆,緊到「咯咯」作響。

  他一直是理智冷靜的,可他這次不想承認,不想承認那個微笑的男子,已經離開他的事實。

  「少爺,我們的孩子,想在梁家的太宅出世。」

  「曲兒……」

  「是的,少爺。」

  「我們回家。」

  「好。」她偎入他懷裡時,眼睛裡面帶著淚水。

  不是不悲痛的,但六王爺與六王妃的感情告訴了她,能珍惜的時候,就一定要珍惜,因為緣分,最為難能可貴。

  欽聖宣帝九年,平北大軍歸朝,帝念梁池溪征北有功,免其滯留不歸之罪,擢升他為同平章事,賜黃金萬兩,京宅一座,並厚賞三軍。

  梁池溪拜謝聖恩,請辭歸鄉,帝苦留,奈其心意已決,允。

  封梁曲為恩平郡主,賜婚予梁池溪,梁池溪叩謝。

  宜帝十五年,又是一年的初春。

  明月別院裡的百花紛紛綻放,色彩明妍分外美麗,梁池溪與寧飛楚坐在與花園隔水相對的涼亭裡,執黑白子靜靜對弈。

  遠處的花園裡傳來孩童稚嫩的嗓音,最為響亮的是寧飛楚的寶貝女兒,寧惜的嗓音。

  那霸道的語氣,囂張的態度,簡直與蘇明珠一摸一樣,她吼起自己的弟弟來,簡直就是凶惡姐姐的最佳代表。

  「我跟明珠都拿她沒有辦法。」寧飛楚手裡拿著一粒黑子,眼眸卻疼愛地望著自己的女兒,忘了落子,「她的弟弟們全都怕她。」兩個兒子脾氣都是壞的,可是卻因為爹爹偏心只幫著姐姐,所以完全處於弱勢,「只怕這次你家旭舟會招架不住。」

  「無妨。」梁池溪看了眼自己兒子,小小年紀很穩得住,他娘親讓他畫一幅百花爭艷圖,他一直安靜地畫著,任周邊吵翻天都不受影響。

  不過著到充滿活力的寧惜,梁池溪突然很想念剛滿一歲的小女兒,因為父親異常疼愛這孫女,根本捨不得讓他們夫妻抱出來,所以只好留在家裡。

  這邊兩個男人下棋聊天,那邊花園裡的兩個女人也沒有閒著,每次見面都有聊不完的話題。

  當然,還是跟孩子有關。

  「唉,你家旭舟真是太沉穩了,小小年紀就有這樣定力,我真羨慕你。」蘇明珠望著梁旭舟漂亮的五官,愛到不行。

  「你家的惜惜也很有活力呀。」梁曲覺得寧惜性格爽直,很合她的脾性。

  「寧飛楚那傢伙,說是我沒有生好,拜託,關我什麼事,是他的女兒呢!」

  梁曲直接就笑了,還說不關她的事,母女倆脾氣簡直一模一樣呢。

  「你家梁池溪的身體,現在好多了吧?」

  「唔,除了冬天比較容易受涼,別的都還不錯。」

  這是梁曲最為高興的事情,雖然少爺的身體完全好基本上是不可能了,但一年比一年好,這就夠了,她不貪心的,只要少爺可以在她的身邊,她便滿足。

  「我真羨慕你們。」蘇明珠望著梁曲清秀的臉蛋,「從最開始就好好地在一起,好好地相愛,沒有浪費絲毫的光陰。」

  不像她,生命中那麼漫長的一段歲月都白白地浪費了,一直到那場浩劫,才讓她明白過來。

  「你跟六王爺現在可以這麼幸福,也是蒼天眷顧。」

  「是,所以我也是感激的。」人生在世,所求所願,不過是一個真心的伴侶,可以一起到老,她得償所願了。

  「娘!」尖叫聲從遠處傳來,伴隨著響亮的嗓音還有一非常有衝擊力的「炮彈」,快速地衝入蘇明珠的懷裡。

  蘇明珠抱著女兒,摸了摸她汗濕的頭髮,「不准再瘋了,水心著涼。」

  「梁伯母。」寧惜甜甜地喚著梁曲,「旭舟哥哥喜歡什麼呀?」

  「唔,他喜歡看書寫字,偶爾也畫畫。」她的兒子除了長得跟他爹一模一樣,就連愛好都像,害她一身的武藝,無人可以接班,或者,她可以培養女兒成為一代女俠?

  「那他喜歡什麼樣的女孩?」

  梁曲與蘇明珠互相交換一個眼神,「惜惜為什麼這麼問?」

  「我喜歡旭舟哥哥,爹爹說了,喜歡就一定要得到。」

  呃,好強悍的邏輯,梁曲突然為自己的兒子擔心起來,「惜惜,你如果喜歡旭舟,可以去跟他說說話。」

  「他都不理我……」小女兒委屈了。

  「呃……他可能害羞。」

  「那怎麼辦?」

  「惜惜可以主動一點。」

  「主動一點?好吧,我懂了。」於是刁蠻的小女孩又衝入了花園裡。

  梁曲抬頭,便凝入夫君含笑的眼眸,她唇邊不由地也勾起甜甜的弧度,與他脈脈對望。

  成親八年,她的少爺依舊溫柔爾雅,對她也依舊包容如昔,她喜歡待在他的身邊,陪他看書,陪他寫字,只要看著他,她就滿足。

  他是她的少爺,她是他的小丫鬟,一輩子都是。

  眼眸纏綿間,突然蘇明珠的驚呼聲打斷了他們的對視,梁曲轉頭,順著蘇明珠的視線看過去,看見了那位刁蠻的小女孩,一把摟住梁旭舟的脖子,用力地一口親上他的嘴唇……

  寧飛楚手裡的棋子,直接掉落在棋盤上,目瞪口呆。

  梁家三口回到家的時候,梁曲還在為兒子微腫的嘴唇心疼不已。

  寧惜那個小妮子下嘴怎麼就沒個輕重,瞧把她俊美的兒子給啃得……這要啃也輕一點呀。

  「旭舟,不如你考慮一下跟娘習習武吧,這樣當有人襲擊你……」

  「爹爹。」一直安靜的梁旭舟終於開口說話,打斷了母親的循循說服。

  「嗯?」

  「爹爹,欲擒故縱,肯定是三十六計裡最好的一計。」

  「唔,這話沒錯。」梁池溪贊同地點頭。

  「可是這個縱,很難掌握。」那個寧惜把他的嘴給啃破了。

  「那是因為你還不熟練,鄉多練習之後,會好很多。」

  「是這樣嗎?」

  「沒錯。」

  「我明白了。」梁旭舟非常受教地點了點頭。

  梁池溪拍了拍兒子的肩膀,表示鼓勵。

  他們……到底在說什麼呀!

  梁曲默……

  《全書完》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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